第63章 福寿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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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头是什么，霜降记得最清楚了，她家的老王爷总爱唱这么几句，清晨在庭院里打着拍子，和着露水清风，回回都将她吵醒。</p>

“今宵又吹昨夜风，春花飘摇旧梦中，回首前尘无别事，故人笑倚旧堂东。”</p>

老王爷的嗓门亮堂，唱起这几句来通透又婉转，穿过晨曦间的雾气，招来老王妃的几句责骂。</p>

“好说是个王爷，怎的净学些下九流的勾当，哪有在这高门大院里唱戏的，叫今上知道，又要说你不务正业。”</p>

老王爷脾气好，被说上两句也是乐呵呵的，只摸着肚皮笑：“国泰民安啊，国泰民安的时候，哪儿用得着我务正业。”</p>

那时候的大魏的确是国泰民安，有老祖宗留下来的好底子，也有满朝的忠良臣，霜降也还只是个不知事的小郡主，躲在父母荫下玩玩闹闹，时常与人说一说那西宫小主的闲话。</p>

然而没几年，朝里出了内讧，从根上烂了起来，山河破碎，敌军压境。</p>

霜降就趴在那花窗上，看着自己年迈的父王收起了唱戏的折扇，戴上了已经生灰的盔甲。</p>

京城破的时候，父王知道已经无力回天，但他还是带着人去宫门口守了，他想为这大魏留个根，想让那西宫小主有机会藏。</p>

一身盔甲尽碎，满脸魏人热血，他就站在那红墙黄瓦下头，像每个清晨站在她窗外一样，亮堂着嗓子唱：今宵又吹昨夜风，春花飘摇旧梦中。</p>

可惜没唱完，康贞仲就提着他的大刀策马而过，光影照透了宫门，血溅出去也不过几点暗色，那站得端正的老王爷头颅被人砍下，胖胖的身子打了个趔趄，像是不想倒。</p>

霜降被人捂着嘴带走，眼里能瞧见的，就是宫门口自家父王渐渐僵硬的身子，被康贞仲一马鞭打碎在血腻的青石板上。</p>

“回首前尘无别事。”</p>

霜降捏着袖口，学来自家父王的两分模样唱，“故人笑倚旧堂东——”</p>

声音稚嫩，甩腔却和老王爷一样婉转，绵长悠扬得像一折子旧梦。</p>

“好！”康贞仲摇头晃脑地给她拍手，醉眼朦胧间，就看面前这姑娘脸上带着笑，眼里却是落下两行清泪来。</p>

为什么唱这几句都能唱哭呢？康贞仲茫然地凑上前去，想问。</p>

可不等他问出口，心间却是猛地一凉。</p>

一股子冰寒穿心透肺，将他浑身酒意都吓退了，康贞仲双眼暴凸，怔愣地看着面前这有两分眼熟的姑娘，目光缓缓下移，落在自己被锥子穿透的胸口上。</p>

“奉家父之命，来送您一程。”霜降收回手，笑着擦了脸上泪，“来得晚些，还请大人莫怪。”</p>

惊恐地看着她，康贞仲不敢呼吸，跌下椅子抖着手往外爬。</p>

他还不想死，他还有斋月的仇未报，哪儿能就这么下去见她？可是，身后的人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没爬两步，背上倏地一重，胸前那本就进了三寸的锥子顿时全数没入心间，疼得他撕心裂肺。</p>

康贞仲惨叫了起来，他想喊救命，但这提不上气来的叫唤，很快被霜降那婉转的唱腔给压了下去。</p>

秋夜风凉，寂静的小苑里一声又一声地唱着《旧堂东》，声音凄清惶然，被风卷着吹去了福寿宴的方向。</p>

宴席上正是热闹，吹拉弹唱很是齐全，没人会在意这细微的动静。只殷花月倚在桌边仔细地听着，一拍一拍地给她敲着桌沿。</p>

她给霜降准备了一个月，这出戏今日总算是唱了，长叹一口气，花月端起杯盏就同身边的李景允碰了碰。</p>

李景允侧头瞥她一眼，盯着她那杯子，似乎想起些事儿来，伸手便给她换了一盏茶：“喝这个。”</p>

花月不乐意：“难得今日高兴，哪能不喝酒？”</p>

“你这酒量，一口下去你受不了，爷也受不了。”他意有所指地点了点她的脑门，“老实些。”</p>

呷了一口茶，花月扁着嘴将茶杯放到旁边，嫌弃地扫了两眼。</p>

这姿态有些娇俏，她做完自己都愣了愣，失笑摇头。到底是被宠着长大的孩子，骨子里这点儿蹬鼻子上脸的劲儿不管经历了多少事，只要再被人一宠，都得重新泛上来。</p>

花月是怎么也没想过，李景允能和她走到这一步，初在一起原本还是互相厌弃的，到现在，这位爷已经会宠着她让着她了，日子过得太舒坦，以至于她想回去找沈知落的麻烦，问问他算的到底是什么卦，怎么就不会有好下场了？两人不是都好好的么？</p>

等她将这些仇人清算干净，就安心陪他过日子，过两年生个小孩儿养着玩，她怎么着也不会是个孤苦一生的下场。</p>

满足地抿了抿嘴角，花月靠在了旁边这人的肩上。</p>

“怎么？”李景允哼笑，“醉茶？”</p>

掐他一把，她气笑了：“谁连这个都醉？”</p>

“那保不齐你想碰瓷呢。”他嘴上挤兑，身子却还是侧过来些，叫她靠着更舒坦，“累了说一声，爷带你从小路开溜。”</p>

花月：“……”</p>

这福寿宴还能开溜？脖子硬虎头铡砍不动是怎么的？</p>

唏嘘摇头，花月继续喝茶。</p>

没一会儿，下头上来个人，在李景允身边小声禀告：“大人，旁边那小苑出事了。张大人没个主意，想请您过去一趟。”</p>

薛吉死后，张敬仪成了禁卫统领，但他那人愚钝，阅历也不多，一遇着事就只会让人来找李景允。李景允也不知那头怎么了，站起身就想过去看看。</p>

“嗳。”花月突然捂了肚子，脸色苍白地抓住他的衣袖。</p>

“怎么？”李景允回头。</p>

“肚子疼。”她眉眼皱成了一团，额头上的冷汗说下来便下来了，唇上血色褪去，整个人瑟瑟发抖。</p>

李景允吓了一跳，将她扶起来吩咐宫人去找温故知，然后朝那禀告的人道：“让他自己看着办，我管不到禁卫那头去，实在不行先找殿下。”</p>

本来他就是受命监管御林军，只是看在太子的颜面上偶尔帮帮张敬仪，自家夫人有事，那自然是夫人在前，外人在后。</p>

花月很欣慰，拉着他的手哼哼唧唧得更加厉害。</p>

传话的人为难地退下了，李景允一边替她揉着肚子一边有些狐疑：“真疼？”</p>

“真的。”她龇牙咧嘴地靠在他怀里，“唉哟，都疼得不行了。”</p>

墨瞳眯了眯，他凑近她耳侧低声道：“温故知马上就来，你要是真疼，爷便去告假，但要是装得来吓唬人，你今晚可完蛋了。”</p>

背脊一凉，花月轻吸一口气，眼珠子乱转。</p>

温故知来得很快，药箱往旁边一放就来给她把脉，花月张口欲言，李景允却是伸手将她连嘴带眼睛一起遮了，冷声道：“他诊完之前你别吭声。”</p>

完了，花月两眼一抹黑。</p>

温故知隔着手帕把了半晌的脉，看看她又看看自家三爷，犹豫地问：“席上喝酒了？”</p>

“没。”李景允哼笑，“爷拦着呢，东西也没乱吃，你别给她找借口，实话实说，这桌上还有什么能让她肚子疼成这样？”</p>

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温故知食指缓缓抬起，落在了他的心口。</p>

李景允：“？”</p>

“嫂夫人有两个多月的身子了。”他道，“这只能是您让她肚子疼的。”</p>

管弦嘈杂的福寿宴，那些个正被敲打弹的乐器突然都发不出声音了，四周的人声都飘远，李景允傻了眼地看着温故知，脑子里一片空白。</p>

花月也怔住了，她拿开眼前的手，瞪着眼看向温故知：“两个多月身子？”</p>

温故知点头，迎着她这怀疑的目光，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您二位自个儿都没个察觉的？”</p>

这怎么察觉？她最近一直很忙，李景允比她还忙，两人虽然也常做那臭不要脸的勾当，但谁也没料到这么快就有了。</p>

她刚刚还盘算着过两年呢？</p>

“嫂夫人是坠疼还是怎么个感觉？”温故知严肃地道，“若是坠疼就要小心了，身子还不稳，保不齐一个粗心就没了。”</p>

她就不是真疼，只是不想让李景允去搅合浑水而已。花月张口想解释，可还没说话呢，手就被抓住了。</p>

三爷这先前还滚烫的手掌，眼下再握过来，竟是有些发凉。</p>

“那怎么办？”他问。</p>

温故知这叫一个唏嘘啊，兄弟这么多年了，哥几个做梦都想听见三爷问他们这句话，也让他们来替他操回心，可谁也没等到。不曾想，今日竟是在这个场面里听见了。</p>

“扶夫人回去歇着，熬些保药，早晚散散步，多余的事儿就别做了，将养着吧。”他写了个方子递过去。</p>

李景允二话不说就要去告假，可那上头还有人在与今上说着话呢。花月一看，连忙将他拽住：“不妨事，我这会儿好些了，等席散了再走也来得及。”</p>

现在走了，谁去接应霜降啊？</p>

李景允沉着脸瞪着她，一瞪又怕吓着人，神态稍缓，颇为别扭地道：“爷自己想回去了成不成？”</p>

“那你回去。”花月笑，“我就在这儿坐着。”</p>

“……”许久不骂人的李大都护，终究是没忍住低咒了一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