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永不坠落的夏天（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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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三日，六点五十。</p>

某居民小区内。</p>

餐桌上已经摆上了热气腾腾的饭菜，陈母往瓷碗里盛了两勺乳白的骨头汤。饭菜香气扑鼻，但陈母的眼神充满忧虑。她看着餐桌边一言不发的儿子，又看了看翻阅报纸的丈夫，在心里叹了口气。</p>

陈启明看着墙上滴滴答答转动的时针，脸色一点点苍白下去。</p>

“生病了吗？”陈母担忧地伸手去摸他的额头。</p>

“没有。”陈启明勉强笑了笑，一口闷掉大半碗汤，“妈，我还有点事，出去一趟。”</p>

“你别管他。”陈父冷哼一声，“说是出去考试，还不知道上哪里鬼混去了。两三天不回家，像个什么样子。”</p>

陈母叹了口气，“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p>

陈启明这次没跟老爹杠上，他抓起外套出门，一只脚都踏出家门了，又折返回来紧紧地抱住了陈母。这个拥抱非常用力，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陈母愣了一下，然后回抱了他。</p>

“怎么突然这么黏人了？”陈母笑着拍拍他的后背，“像个小孩子一样。”</p>

“妈，”陈启明的声音嘶哑，“我爱你。”</p>

陈父拈酸吃醋地发出两声别扭的咳嗽，不满地把报纸拍在桌上，“成年人了，还搂搂抱抱的没点规矩。”</p>

“爸，你也是。”</p>

陈启明飞快地跑出了家门，把温暖的灯光、灯下永远等着他回家的父母远远抛在身后。他三两步跨过台阶，冲出了饭菜香味弥漫的居民楼。</p>

夕阳收走最后一缕光线，路灯一盏盏亮起。</p>

坐在长椅上的兰措抬头看着他。</p>

“你没回西北吗？”陈启明低声问。</p>

“就是突然想到，这点时间也不够我回西北。”兰措喃喃道，“要是死在火车上，开膛破肚的，血流一地，乘务人员得洗很久吧？”</p>

陈启明想用笑容安慰一下她，但脸上的肌肉像是失去了知觉，抽动着拧不出一个笑来。他彻底放弃了这个想法，从口袋里摸出香烟，递给了她一支。</p>

“芙蓉王？可以啊。”兰措接过烟，放在鼻尖嗅了一下，“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富二代。”</p>

“从我爸包里顺的，我就是想着，万一这次真的要死了，死前应该抽一根好烟。”</p>

陈启明自己也叼了一根，摁着打火机去点烟，但是手一直在抖，怎么都点不上。兰措忽然凑过来，凉而软的手握住他的手指，点燃了他嘴里的烟。一缕淡淡的烟雾隔绝了两人的目光，兰措不退反进，就着他唇间的烟点燃了自己的烟。</p>

兰措忽地靠回了自己的位置上，仰头看着头顶洒落的灯光。她深吸一口香烟，吐出袅袅的轻烟，“确实，如果真的要死了，应该抽一根好烟。”</p>

她的声音轻而飘忽，像是下一瞬就要弥散在风中。</p>

陈启明忽地感觉心肺上传来剧痛，像是有一只手剥开他的皮肉、敲断他的肋骨，生生地撕碎了他的肺。</p>

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沫，转头看着兰措。</p>

兰措的指间还夹着香烟，她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像是睡着了。但大片大片的血色浸透她胸口的衣服，蔓延过她素白的手腕。她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像是睡着了。</p>

——</p>

九月三日，七点整。</p>

白喻从一阵混沌中醒来，只觉得喉咙上的痛觉还未完全消散。她从自己的臂弯里抬起头，只见餐桌边上坐满了人。每个人都惊魂未定地抚摸着自己身上某个部位。</p>

华丽的女高音唱腔掠上穹顶，每一朵盛放的花都在歌声中震颤。这些花比前一次更加娇艳了，色彩浓烈得像是画布上的油菜。</p>

众人背后都是涔涔冷汗。</p>

主位上没有人。</p>

裴雪听和于浩都不在。</p>

方东青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眼神狠厉地看向檀真，“你和裴雪听试完了？试出来的结果是什么？”</p>

“结果就是，在这场宴会中，最该死的是于浩。”檀真顿了顿，“是宴会的主人。”</p>

但是坐在主位上的人是裴雪听。</p>

“她疯了，你也陪着她发神经？”方东青咬着牙骂了他一句，见他无动于衷，又在心里问候了他几百句，随后夺门而出。</p>

司南茫然四顾，“什么意思？出什么事了？老大又干什么了？”</p>

檀真反常地平静，他对着灯光细细把玩自己的手指，像是在观察指甲缝里有没有残留的血迹。</p>

“能帮我叫一下救护车吗？”檀真神色平静地问。</p>

——</p>

裴雪听用铁丝反绑了于浩的双手，把他扔到湖边的草地上。她腾出手来拨通陆吾的电话，打开了免提。在等待电话接通的十几秒里，她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心跳，应和着起伏的风声。</p>

“喂，出什么事了？”陆吾的声音响了起来。</p>

“我找到阵眼了。”裴雪听说。</p>

“真的吗？太好了！”陆吾听起来很高兴，“你快把人带回来。枭那边也有布阵人的线索了，现在正在全力抓捕……你在听吗？”</p>

“我在听。”裴雪听低着头，踢了一脚草皮，“陆吾，如果我哥来找你麻烦，你能多包容他一点么？他其实是个爱哭鬼，说不准刚刚在特调局闹完事，回家就自己一个人流眼泪。听上去也挺惨的是不是？”</p>

陆吾沉默片刻，“阵眼是谁？”</p>

“是我。”</p>

裴雪听并不是不怕死，她能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两个字，自己也很吃惊。她抬起眼睛，看见从公馆里冲出来的方东青，下意识地勾起嘴角笑了一下。方东青也看见了她，脸色煞白。</p>

“你先冷静，回局里我们再讨论……”</p>

连这个阵法的名字特调局都无从记载，更遑论破解的办法。</p>

裴雪听打断了他，“不用了。我知道他们是冲我来的，我不想牵连更多人了。你让枭给点力，别让我白死了。”</p>

她挂断了电话。</p>

“裴雪听！”</p>

陆吾的喊声被掐断在无线电波里，裴雪听把手机扔进了湖里。</p>

“喂，最后一个问题。”裴雪听轻轻踢了一下躺在地上的于浩，认真地问，“你真的是于浩吗？”</p>

于浩的眼神死气沉沉的，没有回答她。裴雪听也没有期待从他那里得到答案，她迎着方东青几欲碎裂的目光，抓着于浩一跃而下。</p>

湖水飞溅。</p>

寂静安恬的夜晚中忽然有一声清越的鸟鸣声掠过，方东青身上燃起赤金色的烈焰，背后流淌着光与焰的羽翼猛地振开，掠向湖面。他的速度之快，身后徒留扭曲的空气与灼热的高温。</p>

但还是晚了。</p>

裴雪听重重地坠入湖中，只觉面上的温度如浮光掠影般闪过，随即冰冷的湖水吞噬了她。她下意识地对着湖面上那个太阳般的人影伸出手，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身影。</p>

那个人并不温暖，更不炽热，甚至带着点寒气向她汲取体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