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永不坠落的夏天（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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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濛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就是无条件服从他的话。</p>

于夫人那么温柔，濛濛一定会喜欢这个妈妈。</p>

他一定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p>

余濛就这么顶着他的名字被领走了，再也没有回来。</p>

兔子玩偶破了补，补了破。</p>

辗转来回十年，福利院旧址上早早荒草丛生，紫藤萝花架上缠绕着它们干枯的尸体。</p>

余湖在十六岁那年离开福利院，用回了自己的名字。</p>

他没有再读书，而是同时打两份工，晚上在烤鱼店里帮忙，白天在小卖部收银。因为一副好皮囊，有不少女孩向他示好，也因为身无立锥之地，那些女孩和他只是露水情缘。</p>

有时候他也忘了自己还有个弟弟，在世上某个角落过着和他云泥之别的生活。但更多的时候，他在衣柜深处翻出那只小兔子，也会笑笑，心想这小子真是没良心，居然真的不回来看他。</p>

那他应该过得很好吧？</p>

十八岁那个夏天，暴雨倾盆。</p>

身形修长如竹的少年湿漉漉地站在烤鱼店门口，像是无家可归的小狗。</p>

余湖一眼就认出了他，近乎慌乱地站起身来。</p>

余濛看上去苍白又瘦弱，甚至比小时候还多了一分病气，碰一碰就会碎成一块一块的。</p>

余湖来不及想余濛是怎么找到他的。</p>

他一边把人按在凳子上给人擦头发，一边惊疑不定地想，这人是不是过得不好？</p>

不然为什么肩膀瘦得硌手，为什么看上去好像哭过很多次……为什么那么伤心，拉着自己的手掉了满脸的眼泪。</p>

时隔十八年，余濛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哥，我们逃跑吧。”</p>

没有你和小兔子的那些年里，我一个人过得很辛苦。</p>

——</p>

余湖当天晚上就收拾了东西跟余濛南下，折断的电话卡被抛弃在火车轨道上。</p>

火车软卧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余濛半夜被噩梦惊醒，带着一身冷汗在他的怀抱里发抖。</p>

余濛断断续续地跟他说了很多。</p>

说于夫人时好时坏的精神状态，坏的时候会抱着他叫“浩浩”，神经质地反复带他去医院抽血做检查，好的时候则沉默地凝视他，像是在看一个不太喜欢的玩具；</p>

说于先生其实一开始就知道双胞胎玩的小花招，但他根本不在乎，只要眼睛和于浩长得像就好，只要能在于夫人混乱的时候弥补她心里的缺口就好，所以他切断了双胞胎所有联系的可能，要余濛安心地扮演“于浩”；</p>

说于夫人现在躺在医院里，急需一颗血型、体重相配的心脏，余濛配上了，但是于先生不肯用，理由是“她做完手术要看到你”，然后余濛转头在书房里发现了余湖的资料。</p>

余湖手脚冰凉地卷起他的袖子，看见胳膊上青青紫紫、连成一片的针眼。</p>

“哥，不要看了。”余濛挪开他的手，轻声说，“我已经习惯了。”</p>

我要杀了他们。余湖想。</p>

但他没能实施自己的仇恨。</p>

余濛带着他在火车中转点下车，混进庞大的人流中。</p>

他们坐不需要身份证买票的乡村客车，又转黑车，一路颠沛流离，来到了某个多雨的南方小城。</p>

余濛在一楼租了间小小的房间，后面的院子里有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隔着一堵围墙，外面是家小卖部，老板一家三口都是很和善的人，会在高温天气给他们送来冰镇的西瓜。</p>

余濛出奇固执地不肯让余湖出去找工作，理由是于先生可能在找他们。</p>

这理由蹩脚得好笑，余湖看着对方和自己如出一辙的五官，心说你就是找到我的线索。但他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的脸，不得不承认，余濛已经不是那个轻而易举就能假扮他的小孩了。</p>

学识、阅历、接人待物在无形中把他们雕刻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样。</p>

晚上，余濛去酒吧上班，余湖在家里看余濛买的、他根本看不懂的书；白天，余濛在床上睡觉，余湖就给他煮冰冰甜甜的绿豆沙。</p>

有时候两个人都醒着，余濛就会事无巨细地跟他说于家的事。即便余湖发了好几次火，说不想再听他提起这一家人，余濛还是要说。</p>

从于夫人生病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喜欢什么样的花，说到于浩的穿衣习惯、于家名下的资产、宅子布局。余濛甚至画了于家的图纸，逼他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认清楚。</p>

在余濛要从微薄的工资里挤出钱，给他报钢琴课的时候，于家的人找来了。</p>

小卖部夫妇的儿子在网络上看见了于家的寻人启事，于先生声称儿子被人诱拐，悬赏高额奖金寻人。</p>

余濛似乎早有预料，他开着租来的车子，带着余湖逃跑。余湖记忆里那个沉默寡言、总是被欺负的小男孩沉着冷静地拆除了车上的定位装置，指挥他带好一直没用过的身份证件。</p>

暴雨浇在车顶哗哗作响，雪白的水沫四溅。</p>

车子熄火了。</p>

余濛愤怒地捶了一拳方向盘，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地跳起来。</p>

“不行就算了。”余湖点了一根烟，笑了笑，“法治社会，他还能硬把我的心剖出来么？”</p>

“他不能，但是有的是人愿意替他把你的心剖出来。”余濛略长的额发遮住了他的眼睛，“福利院里那些孩子其实都是供他挑选的，哄骗于夫人的玩具。你知道的，哥。”</p>

“濛濛，如果，我是说如果，”余湖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他们对你很好很好，你还会带着我逃跑吗？”</p>

如果于夫人不是把你当成于浩的替代物，她真心地爱着你，你还会抛下她，义无反顾地来救我吗？</p>

“我会。”余濛毫不犹豫。</p>

余湖低下眼睛笑了笑，“有你这句话就够了。”</p>

余濛不说话了，他抄起证件，带着余湖奔向没有尽头的大雨。他们在公路尽头找到了一家旅馆，余濛用自己的证件开了一间房。</p>

散发着烟味、刺鼻的洗涤剂气味的旅馆里，余濛给他倒了一杯水。余湖不疑有他，也确实累得口干舌燥，接过水一饮而尽。</p>

“虽然时间有点赶，但还是足够了。”余濛轻笑一声，盈着灯光的眸子像是一片湖水。</p>

余湖茫然地看着他，感到一阵控制不住的疲惫。</p>

“哥，”余濛扶着他的头靠在枕头上，一字一句道，“我们来玩‘弟弟演哥哥，哥哥演弟弟’的游戏，好不好？”</p>

余湖没有选择的权利。</p>

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梦里是出租屋后的院子。</p>

余濛捧着缺了一角的粗瓷碗喝绿豆沙，冰块碰得瓷碗叮当响。透过茂密枝叶的细碎阳光洒在余濛身上，自己则一下一下地给他摇着扇子。</p>

“要不然还是我去算了。”余湖看见自己拧着眉毛说，“你不适合那种地方。”</p>

“别总把我当成小孩啊，哥。”余濛笑着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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