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黄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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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真躺在病床上默默地计数药水滴落的数目，数到第两百二十七滴时，裴雪听推门进来了。檀真这才有机会仔细地端详她，她看上去除了穿着更随便单薄，倒是没什么变化。</p>

“医生说你是病毒性感冒。”裴雪听拿出片子在他面晃了晃，“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在你们那个年代，得了这病基本上就是判了死刑。”</p>

檀真静静地看着她。</p>

“怎么不说话？”裴雪听挑眉。</p>

“怕说错话，你又走了。”檀真低声说，“对不起。”</p>

“对不起我什么，把我当替身？”</p>

“我没有。”檀真拧着眉说。</p>

“好啦，没有就没有吧。”裴雪听安抚性地拍了拍他没扎针的手，“手这么凉。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可怜啊，檀真？”</p>

檀真蜷缩起身子，把滚烫的额头抵在她的手心里，慢慢地睡着了。</p>

裴雪听凝视他不甚安稳的睡颜，心想，算了。</p>

——</p>

陆吾走在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隧道里。</p>

头顶苍白的灯光照不透隧道的黑暗，视线里朦朦胧胧的。隧道两侧是被剖开的自然山体，岩石上刻着复杂狰狞的符文，再用朱砂填满。乍一看去，像是置身在巨兽红色的肠道中，令人胆寒。</p>

陆吾走了十几分钟，才在一堵金属门前停下。金属门有三十厘米厚，内置精密的机械锁，需要三把钥匙按照顺序打开。如果钥匙或者顺序有丝毫不对，门里填充的火药能立刻把这条隧道炸塌。</p>

陆吾轻车熟路地掏出钥匙打开门，更加阴冷的世界在他眼前洞开。</p>

红色的丝线纵横交错，把门后的空间割裂成无数不规则的形状，每根红绳上都系着符箓和黄铜小铃铛。房间的正中央浇铸出离地一米四的柱子，端端正正地摆着一颗脑袋，上头扣着个玻璃罩子。</p>

“你是谁？”安乐公主转着眼珠子看他，她现在也只有眼珠子能动。</p>

“特调局局长，陆吾。”陆吾站在门口，并不靠近她，“久仰了，安乐公主。”</p>

根据裴雪听传回来的情报，身体对于安乐公主而言只是“躯壳”，是她随时能抛弃的东西。而她切换身体的方法也相当简单粗暴，只要她的头颅彻底被摧毁，她的意识就会转移到新的身体上。</p>

这个牢笼是专为她打造的，在这里她丝毫动弹不了，想撞碎自己的头更是无稽之谈。</p>

“我想和你谈谈。”陆吾说。</p>

“和我谈？让檀真来。”安乐笑着说，“他不来，我什么都不说。”</p>

“你可以先听一听，再决定要不要和我谈。”陆吾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皱巴巴的A4纸，慢慢道，“大徵厉帝元年，檀真七岁，青城观被下令剿灭，和他年龄相仿的一群孩子被送进钦天监。”</p>

安乐的表情有一瞬间空白。</p>

“厉帝十二年，大徵帝都沦陷，檀真离开皇宫。这十二年里檀真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你——安乐公主，”陆吾顿了一下，道，“皇城大破的时候，你手里握着最后一支禁军，你想带他走，为什么？”</p>

安乐的眼神缠绵妩媚，像是隔着江南水乡的濛濛烟雨，“因为我爱他啊。”</p>

“不，是因为他的预言。有人告诉你，檀真能挽救大徵的江山，但是他没有和你走。”陆吾定定地看着她，“你一边逃离帝都，一边寻找他的踪迹。提灯天师这个名号就是这时传开的。”</p>

陆吾那时远在昆仑，但根据后来他得知的情报，檀真过得相当不容易。他要躲避流寇乱民，要降服作乱妖魔，要超度无辜阴魂，还要躲避安乐公主党羽无休止的追捕。</p>

还有护着那盏脆弱的灯。</p>

安乐娇笑出声，阴森森的笑在密室里碰壁、折回，重叠在一起，显得愈发诡异。然而陆吾岿然不动，他仿佛已经得到了答案，并不需要安乐开口。</p>

“我那么爱他，他却恨我至此。”安乐又哭又笑，脸上的表情狰狞诡异，像是两半硬凑在一起的面具，“那盏长明灯能打通去往冥界的路，若有百万阴兵相助，何愁夺不回我大徵江山？”</p>

陆吾没对她后半句话做出评价，他对给公主补习初中历史没有兴趣，“檀真不恨你。”</p>

安乐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闻言呆呆地看着他。</p>

“檀真从始至终，都没在心里给你留一亩三分地。他过得太累，没有心力恨你。”</p>

陆吾转身离开密室，沉重的金属门在他身后合上，锁舌拧动、咬死。</p>

——</p>

医生给檀真挂了五六瓶药水，檀真输着输着就睡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裴雪听还坐在床边。</p>

这人像是活在南半球，身上那点衣服拿去捂狗，狗都要嫌冷。但她不仅不冷，还把檀真冷冰冰的手捂得暖呼呼的。</p>

几瓶药水的功夫，裴雪听已经弄明白了这人是怎么病的。</p>

家里的变电箱短路，电线烧了，檀真弄了一晚上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第二天打电话给物业，碰上初雪，物业熟练地打太极，檀真就这么在没暖气的屋子里生挨了两天。</p>

裴雪听一边岁月静好地给檀真塞了个暖水袋，一边打电话去把物业喷得狗血淋头。来换药水的小护士频频侧目，被她瞪了回去。</p>

“你是想骂物业，还是想骂我啊？”檀真见她收了通话，才问。</p>

裴雪听瞟他一眼，没说话。</p>

檀真沉默半晌，说：“我七岁进钦天监，因为身负天眼，所以对阴阳之事非常敏感。但是大徵不重鬼神之事，老监正也因此非常厌恶我，经常将我关在藏书阁里抄书。”</p>

裴雪听有种奇怪的感觉，檀真的脸色好像越来越难看，血色一点点从他的脸上褪下去。檀真说到这里，像是呼吸困难似的，扯开了领口的扣子，大口大口地呼吸着。</p>

“长明灯……”</p>

“好了，不要再说了。”裴雪听打断他，攥住他复又凉下去的手，“不能说的话就不要说。”</p>

所谓不能说的话，一是谶言，是预未来之吉凶的预言；二是天机，不可泄露之事。</p>

“有的事不是我该知道的，也不是你能说的。”裴雪听看着最后一点药水输完，按了呼叫铃道，“输完药水就回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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