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十二年春（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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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天监真的成了妖孽鬼怪的盘踞之地。</p>

皇帝离开以后，勃然大怒之下派禁军以桐油泼洒在钦天监周围，准备一把火把檀真烧死。可火势还没来得及合围住钦天监，就被一阵东风刮得燎着了隔壁的树顶，一股脑地烧到了东宫门口。</p>

檀真无视窗外的鸡飞狗跳，抹去指尖的符箓灰烬，躺回榻上。</p>

自从他回到藏书阁，便再也没有点起过灯。檀真只是在黑暗里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心跳或呼吸的声音，像个扭上了发条的小木偶，毫无倦意的眼睛对着漆黑的房梁。</p>

檀真不敢点灯，他害怕灯光亮起之后，再也看不见那双明媚的眼睛。每一缕摇晃的烛影，都让他想起那个在他身边蹦蹦跳跳的灯灵。他像是心怀侥幸的死刑犯，只要铡刀没有落下，就可以欺骗自己还能看见明天的太阳。</p>

檀真借着天窗里洒下来的月光翻阅古籍，艰难地咀嚼那些晦涩的字句。</p>

白商陆，那个有着中原人名字的北蛮萨满曾经称呼过烛“长明灯灵”。事后烛自己表示毫无印象，檀真也就没有放在心上。</p>

但这句语焉不详的话，成了檀真最后的救命稻草。</p>

如果烛真的不死不灭，事情是否还有转机？</p>

檀真只能默认还有一丝希望，否则他害怕自己会在隔天冲进公主府，与安乐同归于尽。</p>

厉帝十一年，夏。</p>

最后一场暴雨落下的时候，大皇子薨了。</p>

据说他挣扎在病榻上，清醒的最后一刻，批复了前线的战报，写了最后一封奏折。</p>

“可退守江南。”</p>

退守江南本是大臣们在私下议论的方策，却无人敢提出来。丢了边关十六州，已经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的罪过。若是再禁言丢弃帝都，退守江南，只怕会落得个千古骂名。</p>

大皇子支撑着孱弱的病体，担下了日后史官的刀笔。</p>

太和殿上敲响了丧钟，钟声响彻整个空旷的宫城，震得檐下的雨水发颤。墙头挂起白色的灵幡，每个垂首走过的宫人身上都披着白纱。消息快马加鞭地送到帝都的每个公卿家里，四处可闻低低的哭声。</p>

大皇子曾是帝都高门仕女的梦中情人，温和、聪颖、坚韧，会为直言的大臣向皇帝求情，会解下披风给予街头的乞儿，会在春日的湖畔折柳寄情诗词。</p>

檀真抬头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天，乌云压顶，像是随时会摧折大徵帝都的最后一根脊梁。</p>

湿漉漉的空气叫人止不住地想咳嗽，檀真从桌案上取下一张纸条。</p>

那是他为大皇子批的命格。</p>

“慧则不寿，至善至纯，亡于社稷，生不逢时。”</p>

檀真面无表情地把纸条扔进火盆里，看着一缕金色的火焰闪灭。</p>

大徵皇长子楚恪，薨于二十一岁，追封惠明皇太子。</p>

他尚在蹒跚学步的儿子，被加封为皇太孙。</p>

“你以前还见过他呢，说他看上去就是个活不长的。”檀真双手撑着地面，望着外头的灵幡自言自语，“这世上总是好人不长命，也不知道什么道理。要是他再活二十年，说不定大徵还有救。”</p>

回应他的是女鬼呲起的白牙。</p>

女鬼以一个介乎于蚯蚓和蛆之间的别扭姿势匍匐在地上，嘴根裂到了耳朵后面，暴露出一口尖利雪白的牙，口水滴滴答答的。她半是畏惧半是讨好地把一个匣子从肚子里剖出来，推到檀真面前。</p>

匣子在女鬼肚子里腌了小半天，沤出一股酸臭腐朽的气味来。</p>

檀真随手打开，露出里面残破的青铜长明灯来。</p>

“做的不错。”檀真拔出银亮的小刀，割开掌心。</p>

温热的血滴在地面上，女鬼像是闻到血食的鬣狗一样扑了上去，疯狂地舔舐那小小的血泊。</p>

檀真抱着匣子进屋，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的，才取出长明灯的残骸。他细细地用软布擦了长明灯上沾的污渍，然后烧热了树脂浇在断面上，小心翼翼地把长明灯拼回去。</p>

没有任何反应。</p>

长明灯沉默地嘲笑他的妄想。</p>

“烛，别睡了。”檀真嘶哑着声音说。</p>

“你说过要和我一起去看草原的。”</p>

“我不会再让人欺负你了。”</p>

“你理理我好不好？”</p>

屋子里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隔着几十堵宫墙传来的丧乐。</p>

檀真不肯放弃，抱着长明灯的残骸装进匣子，冲进了无边的大雨里。他没有腰牌，不能从明路离开皇宫，便施了个小小的障眼法，跟着一辆马车出了宫门。</p>

马车上传来两个人低低的交谈声。</p>

“惠明太子生前留下的奏折，惹得陛下发了好大的火。”</p>

“发火归发火，该退到江南还是得退。否则北蛮子马上就能摸到帝都的城墙了，你我都是阶下囚啊！”</p>

“陛下心里应该也是应允的，做做样子罢了，否则怎么会给惠明太子这样的哀荣？”</p>

檀真无心再听下去，找准时机跳了车，一头扎进冷冰冰的雨里。他摸着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找到了一家铁匠铺。</p>

铁匠见只是灯盏这样的小玩意儿，爽快地答应了，刮去树脂，用铁水将断成三截的长明灯粘了起来。</p>

铁水冷却下去，长明灯还是那盏长明灯。</p>

“如何？我的手艺，可是街坊四邻都夸赞的。”</p>

檀真把身上的碎银子都塞给了他，颤抖着嘴唇说：“能否请您帮我点亮它？”</p>

檀真从未像此刻一样，觉得自己胆怯。</p>

铁匠奇怪地看他一眼，倒进去一点灯油，吹亮火折子点燃了灯。</p>

檀真默默地看着那点盛开在莲花灯托上的光亮，心里酸楚得几乎要落下泪来。</p>

这些日子以来，他翻遍了藏书阁里的每一页纸，却没有找到关于长明灯灵的只言片语，只能派豢养的厉鬼去公主府把长明灯残骸偷回来，用最笨的办法试一试。</p>

终究还是失败了。</p>

“多谢您。”檀真护着那点灯火，转身走进了雨幕中。</p>

铁匠奇怪地看着这个年轻人离去的背影，像是有千重山岳压在他的脊背上，叫他此生都直不起腰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