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十二年春（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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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真被北蛮人“请”到一栋宅子里，再一次见到了白商陆。</p>

这栋宅子兴许是某个附庸风雅的商人的，亭台楼阁无一不精致。淙淙流水绕过堆砌的鹅卵石，蜿蜒过苍翠挺拔的小竹，带来丝丝缕缕的凉意。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气，像是掺杂了脂粉香的花香。</p>

檀真抬手撩起压低的竹枝，看着坐在亭子里的人。</p>

白商陆穿着宽松的天水青袍子，眼上覆着两指宽的白绫，坐在摇椅里，一只手撑着脑袋熟睡。他的呼吸匀净如婴儿，虽然瘦了很多，但看上去状态很松弛。</p>

檀真一踏进亭子，白商陆就被惊醒了。</p>

他用了很长的时间辨认面前的人，皱着眉问：“你怎么在这里？”</p>

檀真也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在这里等着我。”</p>

白商陆无奈地笑起来，“我没事算你的行踪干什么？连我自己都……”他说到这里猛地打住，抬起手边的茶水浇灭了香炉，那股缥缈缠绵的香气立刻消失了。</p>

“后面有人在看你们。”烛凑到檀真耳边说。</p>

白商陆扬声道，“天师年纪小，闻不得这些东西。我和他说两句话，你们就把人放了吧。大徵已经亡了，此番劫难是我和大可汗的事，找不相干的人来做什么？”</p>

竹林里传来低低的“沙沙”声，很快又安静下来。</p>

“北蛮善骑射，暗卫倒是不如大徵精通，让你们见笑了。”白商陆抬抬下巴，示意檀真自己坐。</p>

“你现在看上去不太好。”檀真委婉地说。</p>

“终日打鹰，却反被鹰啄了眼。”白商陆伸展了一下指节，苦笑道，“这令人昏昏欲睡、神志不清的熏香还是我带到草原去的，反倒被大可汗学会了，用在我身上。”</p>

檀真短暂地回想片刻，有了猜测。</p>

白商陆在帝都帮忙找回烛的那一次，也许他不是在安插暗卫，而是已经脱离了北蛮人，所以才孤身一人。</p>

“需要我帮忙吗？”檀真轻声问。</p>

檀真直觉白商陆的修为远超他的想象，被困在这里可能只是虚与委蛇罢了，但还是问了一句。</p>

“没关系。”白商陆摆摆手，宽宏大量地说，“大可汗唯恐我离开之后投诚到安乐公主那边去，所以将我软禁在此，也是人之常情罢了。按北蛮人的习性，没有将我拖在马后活活拖死，已经是开恩了。”</p>

檀真悟了，“你看见了。”</p>

“没办法，我这样的瞎子，总要通过点别的东西观察外面的世界。”白商陆摊开掌心，随意道，“既然来了，要不要和我说说话？”</p>

他在对檀真说话，“视线”却对着趴在檀真膝盖上打瞌睡的烛。</p>

——</p>

我自小就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p>

家里人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是在我七岁，母亲分娩弟弟的那天。</p>

我看见进进出出的人端着滚烫的热水进去，又把染红的血水泼出来。父亲在产房外等到天黑又天亮，屋子里响起婴儿嘹亮的哭声，但其他人都没说话。</p>

父亲从寂静中感受到某种悲伤和怜悯，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p>

我看见母亲躺在被染红了半张的床褥上，白皙柔软的手指无力地耷拉下来。父亲扑上去抱着她泪如雨下，我却看见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走到床前，把手按在母亲的额头上，轻轻地一抽。</p>

他把我母亲的“灵魂”抽了出来。</p>

产房里有两个母亲，一个躺在父亲的怀里渐渐失去温度，另一个被黑衣男子抓在手里，浑浑噩噩地被带走了。</p>

我追着黑衣男子跑出去，绊倒在门槛上，撕心裂肺地对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喊了一声“母亲”。</p>

母亲浑身一震，像是大梦初醒似的，转身对我说：“商陆，告诉爹爹，别再兑浓茶喝了。”</p>

我眼泪汪汪地求她别走，哭得喘不上气，上前来抱起我的侍女听见我在喊什么，当场愣住。</p>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眼里我只是突然追着一阵风跑出家门，对着无人的空地痛哭流涕。父亲一开始怀疑我中邪了，直到我把母亲的话转告给他，他才遣退了请来的道长。</p>

那天之后，父亲再三警告我谨言慎行。</p>

虽然当时的朝廷并不如先帝一般对奇人异士苛刻，但和尚、道士这样的人还是不受待见。</p>

我家世代行医，家风极严，从不容忍伤天害理之徒，也不苛待良心无愧之人。</p>

父亲严严实实地把我能见非人之物的事瞒了下来，依然督促我读医书，教我炮制草药，带我上门为人看诊。</p>

然而我却不能无视那些在躯壳下痛苦呻吟的灵魂。</p>

缠绵病榻、无力回天的病人在故去时往往带着极深的怨念，灵魂会在死去的地方停驻不前。他们对着流泪的家人诉说不舍，家人却看不见听不见。而枉死之人对着肇事者嘶吼时，我也只能充当唯一的听众，不能言明分毫。</p>

亡灵们洪流般无处倾泻的痛苦，统统加诸在我身上。</p>

我自问天资寻常，家世平平，没有戏文中主人公排山倒海的本事，也没有磐石不移的心性。我只是个肉体凡胎，得了不该属于我的机缘，即便看见众生苦楚，也无能为力。</p>

我只好远离病痛和死亡，终日醉心于家中的藏书。</p>

转机发生在先帝登基的前一年冬天。</p>

一位在我家服侍过的老人找上门来，求我替他新死的女儿伸冤。</p>

他说他的女儿在主家被虐打至死，尸首用草席一裹扔在乱葬岗里，家里人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主家没给任何说法，也没有结工钱，一家老小都快活活饿死了。</p>

我听得别扭，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还是答应下来了。</p>

我在一处无人的房间里招出了他女儿的魂魄。</p>

那是个很年轻的女孩，脸上有点雀斑，低着头不敢看人。新死的鬼魂会保留着死前的模样，她的袖子上浸着血，露出的脖颈和指尖青白。</p>

我问她，可有什么冤屈？</p>

她愣了一下，说没有。</p>

我才怔住片刻，门外的人就急不可耐地闯了进来。方才还很平静地和我说“没有冤屈”的女孩，突然抱着头尖叫一声，躲到了房间的角落里。老头子在屋子里搜寻着女儿鬼魂的踪迹，无果之后便撸袖子骂开了。</p>

他撸袖子的动作很熟练。</p>

我把他赶了出去，问那个女孩怎么回事。</p>

她流着眼泪告诉我，她的月钱都要寄回家里，今年她爹嫌她寄回去的钱少，抓着过年回家的机会打了她一顿。她哆哆嗦嗦地走在结冰的路上，摔得一身血，一时想不开便投了湖。</p>

主家替她料理了后事，埋了她。</p>

我默然半晌，遣走了她，开门吩咐人把那老者轰出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