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十二年春（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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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桥港的夜晚喧闹闷热，下船找乐子的水手三五成群，穿梭在花街五颜六色的旌旗下。靠岸的货船卸下新鲜的活鱼和海虾，箱子里的冰勉强驱散了地面残留的暑气。</p>

琥珀坐在一群赌鬼中间，面前的桌子上堆着黏了一层汗的铜板，偶尔也有几颗碎银子混在里面，亮晶晶的，照亮了桌边人的眼睛。</p>

三桥港并不禁赌，因为鱼龙混杂，大徵和大羲的很多规则在这里并不适用。</p>

这是间很简陋的赌坊。</p>

棚子是用竹竿和油布在码头上支起来的。白天搬货的伙计在这里吃饭，计较一两个铜板的得失，晚上就有人把全部的家当砸在桌上，噼里啪啦的声音里就能决定他第二天是在花街喝酒，还是浮在海面上。</p>

四面来风，但人群拥挤，琥珀有点厌恶这样浑浊的空气。</p>

他一皱眉，周围还没被钱迷晕眼的人就自觉地散开了一点。</p>

琥珀是赌坊里的无冕之王，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但他只要出现在赌桌上就不会输。也没有人摸得清他的踪迹，他在三桥最大的赌坊里赢过价值连城的珠玉，在街头的小赌局里刨过几枚铜板，像是一个对金钱完全没有欲望的人。</p>

“这么玩多没意思，所有人都跟着你下注，赔率太低，没有赢头。”</p>

这声音像是春雨点点滴滴打在青石板上，带着沁人心脾的凉。</p>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穿着青灰色袍子的男子站在夜色下，皮肤素白莹润，像是一粒饱满的玉珠，熠熠生辉。他说话轻描淡写的，没什么迫人的气势，却让人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听他把话说完。</p>

男子手里提着一盏琉璃灯，精巧得不像是用来照明的工具，而是摆在柜子上赏玩的奇珍异宝。</p>

有眼尖的发现，琥珀看见那个男子出现后就端正了坐姿，规矩地把放在凳子上的脚放了下来。</p>

“不如这样，我们来赌个大的。”男子在桌上的盅上点了一点，慢条斯理道，“猜大小，猜错的人把眼睛留下。”</p>

桌上一时哗然。</p>

不是没有人在赌桌上赌过手脚，赌妻子儿女的也大有人在。但眼前这个温温和和像杯茶的男人，张嘴就要挑战这张桌子上往来不败的琥珀，赌的还是眼睛。</p>

“不敢吗？”男人看了一眼琥珀滚动的喉结，眼睛里没有嘲讽也没有笑意，像是空空如也。</p>

琥珀一下子就被激怒了。</p>

“好啊。”他皮笑肉不笑地说。</p>

“那就你来摇骰子吧。”男人随便指了一个桌边的人。</p>

琥珀心里隐隐的不安。</p>

自从他被檀真从破庙里带走以后，慢慢地对自己身上的异象有了认识。他生来就能看见鬼怪，很多看着他眼睛的人会不由自主地陷入某种疯狂，皆因他是鬼瞳。</p>

琥珀并不能自如地控制这种能力。</p>

而檀真发现越是修为高深的人越是容易中他的招，所以勒令他每日对着镜子练习，直到能够正常地和人对视为止。琥珀愤愤不平，他被迫在那些恐怖或甜蜜的幻境里沉沦，身心俱疲，连带着恼恨起油盐不进的檀真来。</p>

看破一个赌局的输赢，对琥珀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p>

但他却有点紧张，掌心里微微发汗。</p>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依然没什么表情，平静得像是对着一团空气。</p>

被男人选中的人开始摇骰子，手法生疏，而且并没有什么花哨的技巧。红木盅在空中使劲地摇晃了几下，骰子一阵乱响，最后狼狈地扣在桌上，差点打翻。</p>

“开始吧，”男人伸出手往上抬了抬，示意琥珀，“你先来。”</p>

琥珀盯着那个薄薄的红木盅，有点惊慌地发现，他什么都看不出来。最简单草率的方法就是窥破木盅内部，骰子大小一目了然。麻烦些的则是通过算术或者听力，推算骰子大概的点数范围。</p>

往常在他眼里一丝不挂的红木盅，此刻却严严实实地扣着骰子。</p>

“不说话，难道是想让我一成？”男人道，“那我就不客气了，三个六，大。”</p>

红木盅揭开，三枚骰子均是六朝上，大得不能再大。</p>

“再来。”琥珀盯着男人，说。</p>

男人点点头表示同意，示意摇骰子的人继续。</p>

第二次红木盅落下，琥珀尝试屏息凝神，竖起耳朵倾听骰子在红木盅里碰撞的声响。骰子的每一面发出的声响有细微的不同，最后落地的瞬间，那点微不足道的声音被一阵凌乱的风声搅碎了。</p>

琥珀不可置信地看着对面的男人。</p>

“看我干什么，”男人若无其事道，“难道又要让我先猜吗？”</p>

琥珀硬着头皮猜了“大”。</p>

男人从善如流地选了“小”。</p>

红木盅打开，里面可怜地躺着一二三。</p>

“还赌吗？”男人掀起眼皮看他。</p>

“不赌了。”琥珀老老实实地说。</p>

“学艺不精，还爱显摆。人家今天要是和你赌命，你是不是就准备死在这儿？”</p>

“我错了。”琥珀站起来，垂头丧气地说。</p>

“滚回家去。”</p>

男人提起琉璃灯，头也不回地说。琥珀单手撑在桌子上，三两步冲上去，落后男人半步跟着他。</p>

徒留下一桌子等着看热闹的赌徒面面相觑。</p>

三桥赌桌上的神话，不败的传说，就跟个被拎着耳朵回家吃饭的小屁孩一样，颠颠地跟着提灯的男人跑回了家。</p>

——</p>

琥珀被檀真结结实实地抽了一顿手心，抽得一层皮肉肿起来一指高。</p>

“我教你这些，是为了让你去赌桌上逞威风的吗？”檀真一边抽他，一边冷着脸训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仗着比别人多一双眼睛就欺负普通人，早晚有一天报应到你自己身上来。”</p>

琥珀痛得浑身发抖，却不敢躲。</p>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隔三差五溜出去干什么？”檀真把戒尺往桌上一按，皮笑肉不笑道，“琥珀，你可别仗着自己有几分聪明，就以为旁人都是傻子，随意愚弄别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