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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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一整夜的雨，到了早上才渐渐停了下来。屋檐下挂着水珠，一滴一滴落在台阶上，“滴答、滴答”的声音让这个空旷冷清的院子又多添了几分孤寂。</p>

林婉早早地就起了，陈玉进来的时候见她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妆，木梳从柔顺光滑的发梢穿过，她微微侧头，铜镜里映出她姣好的容颜。清欢院伺候的人不多，除了负责洒扫浆洗的丫鬟婆子，内院伺候的就只有陈玉一人。所以很多时候，林婉都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动手。</p>

“少夫人，世子昨晚又歇在外面了！”</p>

“嗯，我知道。”林婉眼中毫无波澜。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p>

陈玉将早饭在桌子上摆好，看着正在描眉的林婉欲言又止。</p>

林婉从镜子里看到陈玉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你有什么话就说，还怕我不高兴不成？”</p>

陈玉一向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想了想，便开口道：“老夫人在世的时候说少夫人你不是个蠢的，不管别人怎么说你出身不好，她总是相信你能当大任。你也没让她失望，让她老人家走得体体面面，还帮助世子让侯府重新振作起来。可是现在，世子终于出头了，扬名立万，又深受皇上看重，你却躲在这个破院子里，成日见不到世子一面！就由着那些狐狸精一个个往世子跟前凑……”</p>

说到这，陈玉还是迟疑了，这么多年，少夫人对世子的感情她是看在眼里的，提起这些事就是往她心里扎刀子。</p>

可她实在是不忿，外人只道晋安侯府的世子和谁谁谁郎才女貌、又和谁谁谁天生一对，却无人提一句晋安侯世子的妻子是林婉！</p>

林婉描眉的笔歪了一下，破坏了快要描好的柳叶弯眉。她正准备擦了重画，又想到今日要做的事，便干脆一改往日的温婉风格，画了一道稍显凌厉的眉尾。画完一看，还挺好看，心情不由地好了一些。</p>

萧景行在金陵风头很盛，这她知道。对萧景行有心思的女人很多，这她也知道。</p>

毕竟萧景行是晋安侯的嫡子，是皇上亲自定下的晋安侯世子。当然更重要的是，萧景行五年前在军营中立下赫赫战功，被皇上封为镇远大将军，手中掌管二十万大军。两年前他从边境回到金陵，接管龙霆卫，如今彻底坐稳了龙霆卫统帅的位子。再加上他年方二十三，长得又颜如宋玉、貌比潘安，自然引得金陵城里未嫁的贵女趋之若鹜。</p>

大夏朝民风开放，如萧景行这般的青年才俊，向来是不缺乏爱慕者的。</p>

“那些人往他跟前凑，他也没有拒绝不是吗？”林婉轻叹一声，她虽然不怎么出门，但是萧景行那些传得沸沸扬扬的风流事迹她还是知道的。</p>

去年的赏花节上，丞相家那位才名远扬的许小姐写了首词公然向萧景行表示好感，萧景行当时坐在花丛中喝酒，潇洒地提笔回了一首词回赠许小姐，其中称赞爱慕之意完全没有掩饰。</p>

今年的元宵灯会，他为青楼名妓柳依依一掷万金，之后又与佳人一同游玩赏灯，一夜未归。</p>

不过这些，林婉也知道不是他真正可心的姑娘。</p>

他心里的那位是他下属苏青的亲妹，名唤苏瑶。据说当年他在边境时便与她相识，感情甚是深厚。近日苏青一家回了金陵，萧景行便日日往苏府跑，三日里有两日宿在苏府，有什么好的东西也都送去苏府。就连他成亲时送她的簪子，也插在了苏瑶的墨发上。</p>

陈玉无语，就连她这个做下人的，对于世子的风流也看不过去。可还能怎么办呢？少夫人既是他的妻子，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夫君被别人抢走吧！</p>

“是，世子如今是金陵城里炙手可热的人物，自己在外头风流快活，让你独守空闺被人嘲笑！”陈玉恨恨地绞着帕子，“可你是他的夫人，好歹也争取一下啊！他对你再不满，也得看老夫人的面子……”</p>

林婉面色一冷：“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他娶了我，难不成你还要他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和我同床共枕？”</p>

她的确是萧景行明媒正娶的妻子，两年前，老夫人去世之前，硬是逼萧景行娶了她。不过那时候他已经是皇上亲封的镇远大将军，萧家除了老夫人，没有一个人同意萧景行娶她，包括萧景行自己。</p>

毕竟，她没有一处配得上萧景行的。</p>

她只是商贾之女，有一对非常普通却疼爱她的父母，原本她和生在勋贵之家的萧景行不该有任何交集。可在她十一岁那年，她的父亲在经商途中被山匪所劫，她的母亲在给山匪凑赎银送上山的同时做内应助官府捉拿山匪。</p>

当时领命剿匪的正是萧景行的父亲萧知安，萧知安是个在带兵打仗上没有什么天赋的人，只因着出身侯府的原因领了剿灭山贼的任务，结果可想而知，因为他的失误导致那些山匪提前察觉到了他们的计划，然后大开杀戒，杀了所有的人质，其中就包括林婉的父母。</p>

于是，才十一岁的林婉成了孤儿，不哭不闹地处理好父母的身后事。当时的萧老夫人将她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感慨之余又因其遭遇是自己儿子过失所致而心生怜惜，便将她带回了萧家。</p>

这一过，到如今便是十年。她在萧家住了十年，便喜欢了萧景行十年。</p>

那个清冷高傲的少年，是上天投射进她生命的一道光，刺眼却也让人忍不住追随。她看到他的那一刻起，眼里便再也容不下别人。</p>

这十年，林婉陪着萧景行经历了晋安侯府的起起落落。</p>

第一代晋安侯是萧景行的祖父萧睿，萧睿当年是太祖皇帝麾下的一员猛将，陪着太祖皇帝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于是被太祖皇帝册封为晋安侯，娶了太祖皇帝最疼爱的妹妹澧阳长公主。当时晋安侯府在金陵可谓是风头无两、盛极一时。</p>

只可惜，长公主无子，养在她名下的庶子萧知安又不思进取，只会吟诗作对、沉迷享乐。晋安侯过世后，长公主为了让庶子撑起门楣，逼着他从军，却导致他屡屡犯错，最终惹怒皇帝还差点连累全家。</p>

那几年，晋安侯府彻底成了个空架子，人人都能踩上一脚。而萧知安则完全成了一滩烂泥，整日买醉。萧景行的母亲冷氏也因为担心被牵连求了一封休书便头也不回地回了娘家。</p>

那个时候萧景行不过十几岁的年纪，便亲眼看着侯府败落，经历人情冷暖。</p>

林婉还记得那是一个雪夜，侯府空空荡荡的，该走的不该走的都走了。一身黑衣的少年站在冰天雪地里，红了双眼。</p>

她躲在廊下看他，想过去又怕惹他不快，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走到他面前，将手中的披风递给他。</p>

“你冷不冷？”她低着头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紧张的脸比他冻得通红的耳朵还要红。</p>

他莫名地看着她，眼神一如既往的轻蔑——他一直都不太瞧不起这个出身商贾的野丫头，除了她刚进府的时候冲撞他的那一回，之后他便再也不曾正眼看过她。她比刚进府时长高了许多，也学了礼数，看着没那么闹腾了，不会再像一开始那样无礼地一直盯着自己看。</p>

只是，也再没了那份真实。变得跟其他人一样，虚伪、恶心。</p>

“走开。”他讨厌这些人的靠近。</p>

她紧张地双手无措，也不知道哪里生出的勇气，自作主张将披风为他披上。她特意找来的最厚的狐裘披风，还带着她怀里的温度。</p>

萧景行心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回过神的时候便想扔了那披风，却因为冻得太久倒在了她的怀里。</p>

她头一次看到他这般虚弱的样子，心里清楚地感受到他心中信念的倒塌——这个一身孤傲的少年，他撑不住了。她心疼，握住他的手，告诉他：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p>

老夫人求着人将萧景行送进了军营历练，而林婉则陪着老夫人撑起整个侯府，直到萧景行立下战功，成为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p>

那一年，侯府终于迎来新气象，以往不走动的人家和晋安侯府的关系热络了起来。冷氏也从娘家回来了，亲热地拉着萧景行儿子长儿子短的，萧景行同意她回来，却默默抽出自己的手，眼里再没了以往的热度。</p>

侯府立起来了，老夫人却撑不住了。她在过世前唯一的愿望就是看着林婉和萧景行成亲。</p>

没有人看好这门亲事，一个是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出身高贵的晋安侯世子，一个只是出身商贾之家、父母双亡无所依靠的孤女，怎么看都不般配。</p>

最关键的是，他不喜欢她。</p>

林婉也有自知之明，可是老夫人拉着她的手，殷切地看着她。她不忍心让她失望，便点了头。一回头，便发现萧景行靠在门口，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p>

少年还是那个丰神俊朗的少年，可眼中的嘲讽却那么刺眼。</p>

“总算如你所愿了，讨好老夫人这么多年，”他修长的手指挑起她的长发，眼中带着轻蔑的笑意：“你成功了！”</p>

林婉知道萧景行不喜欢自己，这个认知她一直都有，所以从来不敢有一丝妄想。可如今听到他心里的想法，一颗心还是瞬间如坠冰窖，他竟真的讨厌她到这般地步。“你可以不娶我，老夫人那……我会劝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