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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人一行押着十副棺椁,在崎岖的山路中艰难前行。带出来的五十人十人已经殒命,四人返回大梁。剩下三十六人在一名公乘的率领下,临时担负起车夫的角色。尽管他们都是文武双全的剑士或行人,但此时,他们心已成灰,只用简单、繁重的体力活,消减心头的怅惘和失落。本想着跟着太子为质大梁,是出人头地的晋身之道,岂料天意难测,太子竟以这样的方式猝然而亡,他们作为随卫,皆有护卫不力之罪!回到咸阳,他们都要被问责,很有可能被问成死罪,甚至被灭族。他们惟一的希望就是自己还有一些爵位,可以用来折抵刑罚,如果能够保全家人的性命,他们也就心满意足了。——如果逃亡,肯定全家遭殃。

从成皋到咸阳,本要途经洛阳。但这个车队运着棺椁,不便进入那么繁华的世界,沿途都选择绕开城池,捡僻静路而行。休息时通常随便找个小邑里住下,有时甚至就挤在人家的屋檐底下,接些雨水,吃点炒粟。不仅那些文武双全的随从如此,公子异人、五大夫、宗人、法官、家臣……也都如此,好像大家的心情都不怎么好,有意吃些苦头,来抵消心里的痛苦。

一路风餐露宿,兼程而行,十天后,终于进入函谷关。关尉已经得到命令,太子的随从立即被收监,棺椁由函谷关守军派人照看,异人一行也暂时留在函谷关,等待进一步行动的命令。法官和五大夫将自己调查所得,誊写一份,交驿站急件发往咸阳。

十天后,出使大梁的行人和五大夫等,带着留守梁西驿的随从回来了。所有随从,连同那三名妇女和僮子也都被收监,等待发落。

咸阳城中,不安充斥在每个人的心里……上朝时不再由“四贵”主持,而改由安国君和张禄,这让熟悉了穰侯、华阳等人行事风格的官员们十分不适应。更何况,这位被委任主持军事的客卿显得那么老,身体那么差,仿佛一阵风就会把他吹散架,就这副身子骨,能上前线指挥打仗吗?看看人家穰侯,七十多岁的人了,身材还是那么硬朗,站在车上犹如一柄挺立的长矛,直指苍穹!客卿显得苍老还不说,脾气还大,一言不合就要免职换岗,这一两个月来,能够进入大殿的官员中,近一半都是新提拔的。

就在众官员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之时,又传来了太子溺亡的消息。秦王下到群臣议定处理方案。安国君和张禄牵头,中尉、卫尉、郎中、太仆、廷尉、典客、奉常、宗正、少府、内史集体到位,整个国家围绕着应对太子之死运转起来。

有了紧急情况,秦国上下立即高效运转起来。每个部门都针对自己分管的领域提出了应对措施,并委任了相应的官员;经安国君和张禄审核后,汇总报秦王批准。对于前往成皋奉迎太子灵柩的人选,秦王特别指示,由安国君从成年公子中选派。大家都猜,安国君应该会派大子或嫡子出使,不料安国君派出的竟然是成年公子中年龄最小的庶子!有人私下隐隐认为,这是对太子的不恭。但由于秦王和宗正都没有提出不同意见,这些人的意见也就没有公开表露出来。

派出使者迎接太子灵柩只是整个过程的一小部分,它就已经包含稳定随从情绪,保持内部稳定,调查追究责任,协调内外关系,等等一系列复杂而相互矛盾的任务。在整个国家范围内,内政、外交、政务、军事、工程、商务、警戒……一系列部门都要行动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协调运转。安国君和张禄这两个看上去病病歪歪的人,竟然爆发出强大的组织协调能力:安国君坐镇中枢,张禄具体办理,许多疑难事情经过两人协调,都能得到顺利解决,秦王只需要写个“可”字即可。在事件运转过程中,众臣也都看到了张禄出色的指挥协调能力和亲和力,和那个动辄要撤人职务的人判若两人!

太子灵柩到达函谷的消息传到咸阳,同时传来的还有廷尉府和国尉府从事对太子随从的调查。廷尉和国尉分别审阅了案件文书,来找张禄和安国君汇报。两人均首先陈述了太子随从“恭敬哀恸”“于所问皆一一指答”“情无不尽”“所言皆同”“并与他言及物相参”"并皆赅尽“等项,然后依据报告叙述了当时的情境:”水无兆而起大涡,首舟先入,次舟随之,三舟欲离而不可得,亦为所陷。顷之,三舟尽覆而水平如故。“”彼时,随卫者皆乘小舟,于大舟前后左右里许而进,事发众皆不及,及其觉也,水平如初,而舟尽碎裂。少时,有舨及罹难者断续出之。彼乃驱舟拾取,归载于岸,然无可活者。“”一日得数尸,少傅及魏使段子者尽得,惟无见太子。乃回舟成皋,求援于守,得其所助,次日遂于河底得太子之身,及他者四身。余二人犹未可得。“”乃奉十柩,待罪成皋。“

说到众人的罪责,国尉论以”阵失主将,从者皆斩“为律,主张判随从斩刑。廷尉则认为,此事不当以战阵论,当以失盗为法。

安国君有些生气,道:”失却太子,是国贼也!岂主将、盗可匹焉!愿再议!“

廷尉道:”臣等谨依秦律,议得其罪。秦律无失太子及国贼之罪。愿君侯察之!“

张禄赶紧接过来道:”尉卿等以律议罪,当得其平。可下诸朝臣议之,而请于王,以得其意!“

三人皆称是。

次日将国尉和廷尉的议罪发给朝臣议论,当即有人提出议罪过轻,特别是廷尉议其为失盗,以人为物,犹为不可。有人提出失却太子,当以谋逆论之;廷尉道:“彼失太子,盖出意外,非谋也,未可以谋逆论也。“

又有一人道:“国尉所议失主将,言近得之,然犹未可。失主将而北,则近之矣!”

廷尉还是反驳道:“太子之使于轵也,非战阵也;太子之亡也,而使命未辱,今轵犹在秦也!”

大家反复辩论,皆不得要领,廷尉一一反驳。秦王听得有些累了,便问张禄道:“张卿之见何如?”

张禄沉吟道:“臣有所思,未得其解,故不敢言。”

秦王道:“卿但言之,质之高明可也。”

张禄道:“臣之所思,太子之亡也,诚诸臣之过欤?或魏之过欤?若非魏以太子相胁,于秦索轵,太子犹在梁也。若非魏坚执水道,车乘而往,太子当至洛阳,孟津渡河,已至河东矣。诸臣焉得其过?彼随卫于舟者,尽墨于河,至今二子尸骨无存。其余诸子,纵齐赴难,于事何补?水卒出巨涡,事出意外,非人力所能为也,臣以为责之诸臣为未妥!当责于魏也。”

张禄这番话,似乎提醒了秦廷众臣:虽然有些强词夺理,但找个由头向魏国要利益,岂不强于责罚自己人!虽然有些人觉得不重罚那些随从,难以出气,但以此为借口敲诈魏国一笔,还是很有趣的。朝堂中一时安静下来。

秦王看向安国君。安国君恭敬礼道:“臣以为张卿之言颇有可取,可下诸公详议之,以得其策!”

秦王道:“就命尔二人与各司详参周密来报!”

这件大事议毕,又处理了几件不大的事,安国君宣布散朝。

几天后,教令传到函谷,太子随从皆未识魏奸计,致太子中魏奸计而亡。少傅已亡勿论,五大夫以下,皆笞三十,罚俸一年。函谷关内一片欢腾!

太子以高规格的礼仪,在咸阳宫内设立灵堂,秦国臣民一一祭拜,年六十以下者,皆服丧半年。

向诸侯报丧的使者陆续归来,只有齐、楚、卫、鲁等国,表示要派大臣前来致祭,三晋和燕都只表示了哀悼,并未明示派人过来,似乎是在观望着什么。诸侯派来的大臣献上祭仪,秦王一一接见,太后和“四贵”也偶有出面接见的,而主持者则是张禄和安国君。安国君咳嗽气喘,主要在灵堂内守候;张禄弯腰驼背,在外面张罗。

似乎是受安国君和张禄的影响,一向健康的太后也生了病,一阵阵痰喘。赋闲的“四贵”清静下来,也迅速现出老相。

就任上郡守的武安君白起回咸阳给太子上祭,秦王特别召见,密谈一夜。

经过半年的准备,九月,芷阳的墓地已经修建完毕。太子在咸阳宫停灵半年,该来祭祀的诸侯也都派人来的,不来的,也就不会再来了。咸阳臣民全体身着黑色秦服,外罩白麻布,各依行伍列队于咸阳城中,大道两侧。灵柩经过一个夏天的停放,虽然放了无数的冰,依然阻止不了,一股股臭气不时逸出。

宗正领着秦宗室代表献祭,张禄领着诸大臣献祭,前来参加葬礼的诸侯使臣一一献祭。秦王、太后和四贵均只派代表前来观礼。在奉常的号令声中,八名宗室年轻人抬起棺椁,移向灵堂外面的灵车。安国君手势丧杖,在诸公子的扶持下,跟在灵柩后面,在前面打着招魂幡的,乃是公子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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