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是他乡（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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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站了个同西屏一般年纪的男人，不知几时跳上船来的，一身湖绿的袍子，神采奕奕。先前隔得远没看清五官，近前看来，才发现是有些像她大姐姐。不过他眉宇刚毅，眼神轻傲，纵然含着一丝温柔，也是若即若离，很难捕捉。</p>

忽然他那张脸显露出一丝无措，“六姨，您哭了？”自己心道，八成是给吓哭的。</p>

才刚还奇她一个荏弱女子，被人拿刀挟持着也不叫不嚷，原来早是吓傻了，看来还是个脓包。</p>

他暗暗蹙额，朝搬抬赵成的两个官差望去，抬着下巴，“那贼人已经死了。”</p>

西屏忙拭泪望去，船已不觉间靠回栈道，官差们收了刀弓，正忙着收拾这摊子。</p>

为首的班头特地跳上船来和时修打拱，“小姚大人，小的们就先回衙勾差了，等明日您到堂再结案。”</p>

时修点点头，“赵成养的那条狗叫人好生喂着，那可是功臣。”说着调转头，见西屏还有些吓得呆呆的，便歪着眼看她，“六姨，我叫下人来替您搬箱笼？”</p>

西屏这时方恍过心神，茫然无措地点点头，隔会才向他有礼地微笑，“你是大姐姐家的二少爷？”</p>

“正是时修，我娘打发我来接您归家，没想到却撞上那碎尸万段的赵成，惊吓了六姨。”</p>

斜日半江，他眼睛里金色的光却像晨曦的寒露，有点漠不关心的冰冷。西屏联想到他娘，仿佛又从十几年前跳到她面前来似的，百媚千娇的脸盘子上常常神色倨傲，却十分爱笑，一笑起来，连那点倨傲也显得可爱。</p>

那时候西屏四岁，跟着她娘改嫁到张家，张老爷年过四十，膝下五个子女皆已成年，差不多都嫌她是填房继母带来的女儿，又还年幼，都懒得理睬她，只出了阁的大姐姐每逢回娘家时还肯抱着她逗弄几句。</p>

那时姚家贫寒，大姐姐常回娘家打秋风，西屏见过她和张老爹爹争执，印象中也是和时修一样，常带着点鄙薄倨傲的神气。</p>

西屏没怪他，仍然含笑，“你跟你娘长得有些像，不过还是更像你爹。”</p>

一个年纪相当的年轻女人长辈似的说着话，时修听不大惯，不知回什么好，只不作声。</p>

她并不介意，朝岸上望去，“听你们方才说起来，那姓赵的盗了官银？原是库衙里的官差？”</p>

时修稍稍点头，“监守自盗，自绝生路，不必理他。六姨的箱笼是在舱中？”</p>

不等西屏应答，他自顾朝岸上招招手，叫来几个姚家的小厮。西屏便忙引着众人进舱中搬抬行李，一面请时修坐下，倒了杯茶递给他。</p>

舱内并没个随侍的丫头，时修记起他娘说的，这位六姨因为有些不检点，自去年秋天她丈夫过世后，在夫家就大不受待见，大概是这缘故，夫家并没个打发下人跟着来。</p>

不过他娘也说了，那些话也未见得是真，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是个美貌寡妇。</p>

别的无证可考，这“美貌”却十分经得住检验，他端着茶盅暗窥对面，西屏静静地坐在窗户前的椅上，一身素净的衣裳，珠翠未佩，脂粉不染。</p>

两个人好一阵不开口，各自呷茶。</p>

搬抬完三口箱笼，有小厮近前来和时修打拱，“二爷，都搬完了，咱们赶紧上车回去吧，太太还等着您和姨太太回去呢。”</p>

时修适才立起身，“六姨，请随我归家。”</p>

一开口，发现喉头有些干痒，大概是沉默得太久。</p>

随他上岸登舆，来了两辆马车，一辆装了行李，二人只好在一辆车上，对面坐着。西屏见他稍侧着身子，从窗户挂着的竹帘中望向窗外，阳光一条条的细细的映在他脸上，栏杆似的拦住他的目光，他并不朝她这里看。</p>

好在她是静惯了的人，沉默中也不觉得尴尬。</p>

车外倒是喧嚷异常，进了城，到处是卖纸蜡灯油的摊子，过两日便是清明。竹帘缝隙中乍闪过那些纸扎的仆婢车轿，吓人一跳，颜色鲜艳得诡异。</p>

她也是看惯了的，去年替丈夫守灵，夜里灵棚内也常是棺材左右纸扎的几个仆婢伴着她。看它们看得久了，倒与活人没什么两样。</p>

“走文生巷。”</p>

时修忽然出声，吩咐驾车的小厮。西屏听这巷名有些耳熟，转入巷中方记起来，从前张老爹爹的房子就在这文生巷，她在那大宅子里住过近两年。</p>

文生巷宽得似条街，也有不少做买卖的铺面。记得张家宅门旁是一家卖绸缎的铺子，挑帘子一瞧，那铺子还在，只是“张宅”的匾额换成了“李宅”。</p>

时修循着她的目光望到她肩外，随口道：“二舅舅七年前去通州做买卖，买卖越做越大，就将祖宅卖了，阖家都搬了去。”</p>

那位二哥是张老爹爹独一个儿子，当初张老爹爹过世，西屏她娘还同他为钱的事闹了点不愉快，后来还是她娘带着她离了张家才罢休。</p>

“那你三姨四姨五姨她们呢？”</p>

“都嫁去了外乡，不在江都。”时修百无聊赖，只好望回她苍白的脸上，渐渐想起来，他其实是见过她的。</p>

记得那年节下，他跟着他娘回张家给外祖父拜年，看见个一般年纪的小丫头，穿着簇新的桃红绸袄子，雪白的小脸藏在襟口的一圈灰鼠毛领子里，哪里冒出的精致瓷娃娃，说不上来的好看。</p>

但她同时也有种说不上来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正好那时候他们姚家清贫，一股要命的自尊也不容许他和她搭讪。两个小人就面对面地陷在高高的官帽椅上，听着大人们说听不懂的话。</p>

后来又见过两回，终于是在初春，她对他开了口，说的什么来着？他好像是刻意不去记得。</p>

他循着她的目光垂眼，看到自己脚上，月魄色的靴子上沾了点血渍。那杀千刀的赵成，死也死不干净，竟弄脏了他的鞋！</p>

他悄然把翘着的腿放下，理了理衣摆，刚好遮住靴子。</p>

这细微的动作倒令西屏想起来了，年幼她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的鞋真脏。”他听后恼羞成怒，撇下他娘独自冒雨跑回了家，后来也好长日子不到他外祖家来，再来时，已是夏天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