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2.第556章 东阳见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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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死了么？”</p>

昏黑的老屋里。</p>

宋东阳静静地躺在病榻上，呆呆地仰头看着屋顶破漏处渗下来的水滴。</p>

水滴声在空无一物的屋里，格外的清晰。</p>

一点一滴地落在屋内凹凸不平的泥坑里，渐渐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p>

溅起的雨水将周围的泥土打湿，屋里都飘起了一股淡淡的泥腥味。</p>

闻着这样的味道，听着外面一些兵士在雨夜下昏睡的鼾声。</p>

宋东阳的眼前却仿佛回光返照一般，快速地掠过自己这一生所经历的种种。</p>

生于商贾之家，家境丰沃，自幼衣食无忧；</p>

少读书，便有神童之名，十六进京赶考，虽未得状元，却因为提出了治理沿海水患的《治水疏》而得当朝宰相看重，亲赞曰：“国器也！”，将自家女儿许配于他，但辞不受，宰相却更觉真名士自风流，不以为忤，大加赞许，自此年少成名，如星璀璨，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海陵花。</p>

之后展转内朝外地，却不得重用。</p>

郁郁寡欢，困顿多年，终究一朝明悟。</p>

随后苦心经营，娶宰相女，拜内阁相，匆匆数十载，屹立不倒，直至放眼海陵官场上下，见之无不以师礼待之。</p>

然世事皆有盛极而衰，成住坏空之轮回。</p>

权倾朝野，终抵不过人心叵测。</p>

下面的人想要往上爬，上面的人也无法容忍一个跺一脚，整个海陵便要震动的权臣。</p>

谗臣谏，刀兵至。</p>

阖府皆没，独留他一人一夜华发。</p>

明君怜他老迈，特允他回祖宅安度晚年。</p>

日夜遣人收其屋舍内一应物什，直至只余病榻一张，药罐半片……</p>

地方郡守也不辞辛苦，频频来此问候他已经故去的老父母。</p>

他怔怔地看着屋顶。</p>

心里像是想到了许许多多，却又什么都没有想。</p>

追求了一生的荣华富贵，到头来终不过是一枕黄粱。</p>

父母妻儿，七情六欲，也终究如过眼云烟。</p>

人间至味，他已然都尝过。</p>

“可这世间，又到底还有什么能够更为久远？”</p>

他呆呆低语，但转瞬便又想到了自己的身体。</p>

他已七十有六，虽往日保养得当，可终究年事已高，又遭逢人生大变。</p>

若非他心志强绝，只怕在阖府被斩的那一刻，便早已气急攻心，命丧黄泉。</p>

即便如此，此刻的他，伴随着连日来的折磨，也已经油尽灯枯，也许今天的这个雨夜，便是他的最后一夜。</p>

也许明天待风雨散去，那些每日都要来这里折辱他的地方郡守，只能失望地看着一具已经凉了的老头尸体。</p>

“若我死了，我能化作鬼魂么？”</p>

“若是可以，我想飞去国都，就待在寝宫那里，我想看看那位明君，是如何身死国灭……”</p>

他就这么低低地、絮絮叨叨地说着。</p>

可声音里，却并没有多少仇恨。</p>

在一点点靠近和触摸死亡的生命尽头，他渐渐明悟了许多，也放下了许多。</p>

“生生死死，兴亡起落……这便是天道至理，无人能够违逆。”</p>

“我也只不过是众生中渺小的一个，何能例外？”</p>

他不禁喃喃道。</p>

就在这时，昏黑的屋内，却忽然响起了一道清脆的声音：</p>

“说得好，难怪师父会让我过来渡化你。”</p>

宋东阳一怔，枯槁的身体中，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力气，挣扎着扶着床榻的边缘，抬起半个身子，环顾四周。</p>

却什么也没有看到。</p>

就仿佛那声音是从地底钻出来的一般。</p>

窗外风雨飘摇，点点滴滴，雨夜的乌云遮蔽了明月，只余下幽暗昏黑。</p>

这一刻，哪怕他已经看透了许多，却还是有些紧张和恍惚：</p>

“你、你是谁？”</p>

“莫非是来接我入阴曹地府的人？”</p>

话音刚刚落下。</p>

他便吃惊地看到老旧的祖屋内竟忽地莫名亮了起来。</p>

没有灯盏，也没有什么夜明珠之类的。</p>

就这么凭空亮起。</p>

一道倩丽明媚、仙气盎然的女子，竟不知何时立在他的面前。</p>

此刻好奇地打量着他，闻言咯咯笑道：</p>

“可不是什么阴曹地府，是接你回宗来着。”</p>

“你、您是仙人？”</p>

宋东阳却在这一刻反应了过来，吃惊道。</p>

为官之时，他也曾看到有仙人高来高去，只是这些仙人们却似乎对他们并无多少兴趣。</p>

是以鲜有接触。</p>

与此同时，他忽地心头一震，隐隐想起了老父母临终前，和他说起的事情：</p>

昔日他降生之时，曾有一位道人来访，言自己与他有缘，还说日后时机成熟，会再次前来渡化他。</p>

他一直觉得父母不过是遭人愚弄，骗取钱财。</p>

莫非，就是眼前这位？</p>

女子微微一笑：</p>

“看来你还是知道一些的，我叫王清扬，算是你的师姐吧，师父说你在凡俗历练已经足够，让我来接你回去修行。”</p>

听到女子的话，若是寻常人也就信了，只是宋东阳为官多年，老成持重，性格也是谨慎多疑，仍是怀疑道：</p>

“仙子……并非老朽质疑，只是老朽一介残躯，何以能得贵师看重？”</p>

王清扬倒也并不隐瞒，如实道：</p>

“你乃我宗一位前辈转世，本该于诞生之初便点化你，渡你回宗，不过为全你这一世为父母尽孝，于是特意将你留下，待你俗事皆了，功成圆满，再来渡你。”</p>

“我……我是仙人转世？！”</p>

骤听如此惊人消息，宋东阳一时不由得有些惊愕。</p>

“咳，倒也谈不上是仙人，算是半步化神吧。”</p>

王清扬想了想，开口纠正道。</p>

“半步化神？”</p>

宋东阳听得有些迷糊，但脑海中这一刻，却又似乎掠过了一些片段。</p>

那是一片布满了雷光的乌云，一道骇人的雷霆正朝着他直直劈来……</p>

他顿时一个激灵，从那被雷霆劈中的惊魂中惊醒过来。</p>

“怎地还有天打雷劈？莫非我前世乃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p>

他不由得便想起了年轻时在一些话本中听来的故事。</p>

心中又是震惊，又是茫然。</p>

他倒不是觉得前世是个大恶人有何问题，而是这等人往往容易招惹是非，很难长久。</p>

远不如行事正道，来得稳妥持久。</p>

不过这也证明了眼前这位自称是师姐的仙子并未有诓骗他。</p>

心中不由升起了一丝喜悦。</p>

但随即他便想起了自己的身体，喜悦之光顿时熄灭，黯然道：</p>

“清扬师姐来得却是有些迟了，我已老迈，离死不远，如今也只是靠着一口气撑着，即便被师姐渡化，只怕也无力修行。”</p>

王清扬闻言，却是轻轻一笑：</p>

“师父既然留你在此，又怎么会没有后手？”</p>

说罢，她轻轻掐诀，随即对着宋东阳眉心处轻轻一吹。</p>

下一刻，一道弥漫着星光的水瓶便即从宋东阳的眉心处飞出，随即落在了他的面前。</p>

星光流动，如水荡漾，美不胜收。</p>

“这、这是……”</p>

看到这只水瓶，宋东阳只觉浑身一震，他竟感受到了一股铭刻在灵魂深处的熟悉感。</p>

仿佛他与这水瓶已经相伴了上千年之久。</p>

甚至未等王清扬出声，他便已经脱口而出：</p>

“星水瓿！是星水瓿！”</p>

伴随着他这一声喊出。</p>

星水瓿中，顿时有一女童虚影幻化而出，眼中灵光闪动，看到宋东阳，顿时露出了喜悦之色。</p>

随即它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小手朝着星水瓿中轻轻一掬，一捧盈盈星水便被掬起，随后化作一道细线，径直飞入了宋东阳的眉心处。</p>

星水从他眉心迅速弥漫至全身。</p>

身体不由自主地飘起。</p>

而宋东阳只觉精神一震，犹如沉睡多年的意识忽然被点醒。</p>

无数陌生却又熟悉的碎片纷至沓来，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地涌现。</p>

万象宗、星斗峰、师父、师弟、邵宗主、地物殿……</p>

伴随着星水对宋东阳的洗练。</p>

仿佛是生出了某种感应。</p>

屋外云消雨歇，破漏的屋顶处，水滴也变得稀疏起来。</p>

星月之华一反常态地重新洒落，照在这间破旧的老屋，点点星光穿过那破洞处，落在了宋东阳的身上。</p>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p>

这一刻，尘去镜明，虚室生白。</p>

虽仍是老者模样，却没了腐朽的气息，犹如脱胎换骨，朝气蓬勃。</p>

看向王清扬，他虚立在屋内，执手行礼：</p>

“东阳，见过师姐。”</p>

王清扬抚掌赞叹：</p>

“师弟一夜悟道，一念筑基，此乃天生道子，长生有望！”</p>

宋东阳神色平静，摇头道：</p>

“若非老师与师姐，我仍是待死之人。”</p>

见宋东阳无悲无喜，王清扬反倒是有些担心了起来，想到她了解到的有关师弟的事情，不由道：</p>

“师弟可要报仇雪恨？”</p>

宋东阳的脸上终于多了一丝犹豫，低声道：</p>

“可以吗？”</p>

王清扬当即点头：</p>

“以德报德，以怨报怨，如何不可？”</p>

“以德报德，以怨报怨……”</p>

宋东阳喃喃地念着这句话，眼中一点点地清明起来，随后微微摇头：</p>

“不必了，师姐，还请辛苦带我回宗。”</p>

听到宋东阳的决定，王清扬顿时有些意外：</p>

“师弟不准备报仇了？”</p>

宋东阳神色淡然：</p>

“自毁长城，国破家灭也不过是转瞬之事，他们的痛苦，还在后头，至于我……我做什么，也都无法令她们回来了……”</p>

眼中闪过了一抹黯然，但随即便消失不见。</p>

王清扬听着宋东阳的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p>

这位新入门的师弟，性子却是和她所知道的那位前辈，区别不小。</p>

不过既然宋东阳做出了决定，她也不再多做置喙，点点头，随即道：</p>

“那咱们便走吧，师父已经在等着我们了。”</p>

说罢，衣袖一挥，法力裹挟着宋东阳便悄然消失在了老屋内。</p>

再出现时，已经是在夜空之中。</p>

宋东阳俯瞰着下方的屋舍、四周昏睡中的兵士，眼中划过了一抹怀念，但很快，这抹怀念，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深的期待。</p>

冯虚御风，恍然若神仙中人。</p>

夜风猎猎，也将他心头的那点快意吹起。</p>

隐约能听到师姐王清扬的声音：</p>

“师弟已经觉醒宿慧了么？”</p>

“没有，只是稍稍想起了一些东西，还需要师姐多多指点……对了，不知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未曾备上一些薄礼，不知道师父会不会见怪。”</p>

“师父？他老人家地位崇高，什么都不缺，你也别想着给他备什么礼物了，他也不会在意的，至于性子嘛，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是极好极好啦。”</p>

“极好？”</p>

宋东阳想着，心中的期待，越发浓郁。</p>

……</p>

白龙历二十三年秋。</p>

前任宰辅宋东阳病居故里，不知所踪，有人言曾见其羽化登仙，国主震怖，搜地百尺，终不得见。</p>

之后日日惊惧，遂得‘癔症’，为国中大臣以清君侧之名废立，拥立年仅八岁的少君，改元‘大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