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杯子，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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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七想八想的后果是，把本来已经心灰意冷的心又扒拉得死灰复燃了。这万一，万一他是吃醋呢？万一，万一他是有一点点喜欢我的呢？</p>

我就这么“万一”地纠结着、矛盾着、疑惑着、痛苦着熬到中午，生平第一次决定勇敢一回，去试探一下他的心意。如果不是万一，我也就彻底死了心，死心塌地地做红娘算了。</p>

我选了一个很保险很隐蔽的办法。我跑到竹林里，砍了一棵大竹子，然后一节一节地分了十六节，做成了十六个杯子。</p>

我用云洲送的小匕首在其中的一个杯子上刻了一句诗“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其他的竹杯，我就胡乱刻了什么“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等等。</p>

我打算把那一个相思泪的杯子送给云洲，然后问他一句话。这句话，实打实地问，我实在是问不出口。桌子上一溜儿摆着十六个杯子，我单单盯着正中间的那个杯子，恨不得将我想问的话刻在上面直接给他，我很怕自己一紧张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p>

突然，小荷包从窗户外伸进脑袋，惊讶地看着我桌子上一排杯子，问道：“小姐，你这是在算卦么？”</p>

我心里一慌，忙对她呵呵干笑，“嗯，我打算送给师兄们喝水用的。”说着，赶紧将相思泪揣到袖子里，这上面的诗可千万千万不能让小荷包看见，不然她一定去四处请教是什么意思。</p>

小荷包叹道：“唉，逍遥门要都像小姐这么会过日子就好了，竹杯子可比瓷杯子结实便宜多了。”</p>

我慌慌张张地将其他的杯子收拾起来，这些杯子其实都是幌子，只为了掩护相思泪。若是云洲肯接受我的心意，这些杯子送不送都无妨；若是他不肯接受我的心意，这些杯子就派上了用场。</p>

我给自己打了一下午的气，晚饭也吃得很撑，终于在黄昏即将融于夜色之时，拿着杯子，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概去了云洲的住处。</p>

他正站在桌前提笔作画。窗前杜鹃红彤彤的艳着，桌上铺了一张宣纸，压了一只玉石小貔貅。他在作画，其实他在我眼中，已经入了画。</p>

我鼓起勇气道：“哥哥，生日的时候，你们都送了我礼物，我，我回送你们大家一个礼物。”</p>

他放下笔，回头看着我。他的目光澄澈如深泉，一尘不染地通透锐利。我一对上他的目光，就有点自惭，于是磕巴着飞快地说出憋了一下午的一句话：“我把这一辈子给你，你觉得如何？”我说完这句话就把竹杯往前一送，豁了出去。</p>

此一刻，时光似被拉得无限长，他离我一臂之遥，却似隔着千山万水，我的心跳得忽而鲲鹏展翅九万里，忽而疑似银河落九天。</p>

他默默地接过我手里的杯子，仔细看了两眼，低声道：“这杯子真不错，你的手很巧。”</p>

就是这样风淡云轻的一句话？连眉梢都没动一分？</p>

我脸上的热潮立刻退了，怔怔地看着他，手心里空了，心里更是空荡荡得一落千丈。</p>

他抬眼看着我，顿了顿道：“小末，这杯子你每个师兄都送了？”</p>

我无精打采地哼了一声，“是。” 看来我留一手后路是对的，试探失败了，我还可以借口其他师兄也都送杯子，将这事不动声色地掩饰了去。</p>

他“哦”了一声，将杯子在手里转了转，而后放在桌子上。</p>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浑身的力气、所有的勇气和期望仿佛都顺着这口气跑到九霄云外，荡然无存。</p>

我看着桌子上的“一辈子”，失望至极。突然，我发现自己被小荷包一吓居然拿错了杯子，将相思泪拿成了汪伦送李白，可是我话说得那么明显，故意将“一杯子”说成“一辈子”，他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呢？他那样冰雪聪明的人。</p>

他当做没听懂，四两拨千斤地将那句话拂了去，如同是一阵不适宜的秋风卷起的一片枯树叶子。我彻底死心了，他对我，的确是无意。我这样赤裸裸的表白，生平第一次做出这样血勇冲动的事，就这样灰飞烟灭了。</p>

唉，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我灰心丧气地从他屋子里出来，将剩下的杯子胡乱送给师兄们，蒙头大睡。</p>

睡醒之后，我痛定思痛，终于清醒。只有仙女般的姑娘才能配得上他，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好好当红娘吧。你看那戏文里小姐只有一个，大多数都是跑龙套的小丫头。</p>

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要和他在一起，能看着他幸福美满也是一种幸福，如果他将来很幸福，看着自己美若天仙的妻子时，能偶尔想到红娘是我，那我也就知足了。我只能这么宽慰自己，我觉得一天宽慰二十遍，宽慰到自己感觉麻木就好了，因为练功的时候，腿一麻，就觉不到疼。</p>

我恍恍惚惚在屋子里呆坐着。天黑透了我也不想点灯，心里空空落落得像是被掏空了的竹杯子。</p>

他只收下了一杯子，可是，我想送给他的却是一辈子，唉。</p>

小荷包从外面进来，见到我枯坐在黑黢黢的屋子里吓了一跳。“小姐，你怎么也不点灯？”</p>

我叹了口气，怏怏道：“省点灯油吧，反正也没人看我。”</p>

“谁说没人看你？我天天看呀，越看越觉得小姐好看，每次你洗了澡，我都觉得像是贵妃出浴。”</p>

贵妃出浴！我眼前一黑，想死的心都有了，颤着声问道：“小荷包，我居然胖成那样？”</p>

小荷包忙道：“小姐你误会了。贵妃出浴单指你皮肤白皙又水灵，可没说你胖。小姐的身材，该细的细，该鼓的鼓，十分窈窕好看。”说着，她吞了一口口水。</p>

我想死的心，又悠悠地活过来了。</p>

小荷包一边说，一边羡慕地朝着我胸前鼓的地方猛看，我连忙抱着胳膊挡在胸前。这丫头，怎么一点也不含蓄？果然是在逍遥门待得久了，有些剽悍豪放。</p>

小荷包又道：“小姐你长得其实特别好看，就是你穿的这袍子实在不好看，人要衣装马要鞍，你试试那几件衣服吧？”</p>

我知道她说的是那包袱里送来的几件衣服，的确是好料子好颜色，可是我从不穿，往年我都送给小荷包了，今年的，我还没来得及给她。</p>

我一直认为，一个人若是不喜欢你，哪怕你披上七彩云霞，他也未必瞧你一眼。换句话说，若是一个人因为你穿得好看才喜欢你，那也未必真是喜欢你。所以，我从不注意穿着，一向和师兄们穿得差不多，夜晚出去，大抵也是雌雄莫辨。</p>

小荷包扭着腰道：“小姐，你试一下嘛，试一下就脱掉好不好？”</p>

我心情不太好，懒洋洋地不想说话，更不想动。小荷包见我不吭声，就乐颠颠地跑过来给我换衣服。</p>

长夜无聊，心中空寂，我百无聊赖，破天荒地没有异议，任由小荷包在我身上收拾。小荷包将我身上那件米白色的逍遥袍脱了下来，给我换上了一件束腰的绿裙子。</p>

系好腰带之后，她惊喜万状道：“小姐，你果然是个美人，这衣服一穿简直像是换了个人哪。”</p>

她把镜子和烛台都拿到我的跟前，让我自己看。我粗粗朝镜中扫了一眼，无精打采道：“不就是圆白菜成了绿葱了么？”</p>

小荷包被噎了一下，鄙夷地看着我道：“小姐，你真是没有情趣。你看这衣服多显身材，真是凸凹有致，玲珑好看。你早该这么穿了。”</p>

我低头看了看，这绿裙子做得该紧的紧、该松的松，绿盈盈的清新颜色，柔柔软软的布料，如一汪碧泉从高山上流下，在平地上潺潺流淌开来。将我身子裹得该鼓的鼓、该细的细。我自己看着，都觉得，嗯，甚是曼妙。</p>

小荷包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副艳羡之色。即便这色来自一个女孩子，我也颇有点不自在，很想把裙子脱下来。</p>

突然，门外传来江辰的声音，“小末，我来了。”</p>

我怔了怔，我何时叫他来了？</p>

小荷包转身开了门，江辰施施然走进屋子。</p>

他像是突然被施了定身法，愣愣地站在那里。不过，他身子僵着没动，眼神却是波光潋滟，熠熠生辉，和小荷包的有点像，又有点不像，似乎多了点什么，我说不出来。</p>

我被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看颇有些不自然。我穿惯了逍遥门的宽大衣服，这身衣服太不含蓄了，剑拔弩张的，我穿着实在很不逍遥。</p>

我咳嗽了一声道：“你有什么事？”</p>

他像是被叫回了魂魄，愣了一下，笑着走过来，手里托着一个竹杯子。</p>

“小末，没想到，你居然一直暗暗倾慕我。”</p>

我猛一哆嗦，忙道：“没有！绝没有！”</p>

他笑了笑，修长白皙的手指指着杯子上的一句诗，柔声道：“你看，‘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p>

我抽了一口凉气，牙疼。怎么就那么巧，相思泪会误送到他手里呢？</p>

他一副铁证如山不容抵赖的模样，又道了一句：“我太过惊讶，不敢相信，特意跑到云洲的房里，问了问他。原来你送他的竹杯，刻的是汪伦送李白。”</p>

我又吸了一口凉气，咬着牙问：“你去问了云洲？”</p>

他点点头，笑眯眯道：“是，我还去问了其他的师兄弟，原来，这相思泪的杯子只有一个，你单单送了我。这份情意，我，我无以回报，只有深夜前来……”他顿住没往下说，柔情脉脉地看着我，薄唇抿出一丝柔如春波的笑。</p>

深夜前来做什么？我的心吓得快要跳不动了。他的笑纹漾开了些，眼波越发得引人沉溺。</p>

我紧紧盯着他的嘴，很怕他薄唇一启蹦出一个“以身相许”来，万幸，他说的是“表明心意 ”。</p>

我长舒了一口气，阿弥陀佛！</p>

他一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模样，幽幽道：“我觉得这种文雅含蓄的表达方式甚好。你今日上午当着诸位师兄的面对我霸王硬上弓，我实在是吃不消，我身为男人，如此失颜面的事，你让我，情何以堪？”</p>

他笑得眉目生春，我一想到他上午那贞节烈夫的模样，再一想到他拿着相思泪四处招摇，我，我忍无可忍，一招风卷残云踢了过去。</p>

万没想到，这一脚凌厉的横踢真是有声、有色！伴着清脆的哧啦一声，绿裙撕了一个大口子，我的小腿居然露了出来。</p>

我呆住了，此刻终于明白逍遥门的衣服为何做得如此宽大了。</p>

小荷包拍手叫道：“江公子快看，我家小姐的肉肉好白！”</p>

我狼狈地捂住裙子，面红耳赤地瞪了小荷包一眼。她到底是谁的丫鬟？</p>

江辰一个轻跃退到门外，似笑非笑地瞅着我，“小末，你白日调戏我，夜晚色诱我，是想考验我的定力么？”</p>

我头昏脑涨，无语凝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门关上——我不考验你，我躲着你还不成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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