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相思剑，断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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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刚烈，如涛声隐隐呼啸在耳畔，我心里更是狂澜一般，怒涛拍岸卷起千堆雪，遗恨千帆。十五年来，从没有经历过如此的惊涛骇浪、峰回路转，让我这般伤痛欲绝，束手无策。</p>

我不知道在山门前站了多久，劲风吹透衣衫，暮色渐起看不清山路，我才失魂落魄地找到师父。</p>

“小末，你怎么了？”</p>

“师父，云洲他去了哪里？”</p>

师父一怔，“怎么了？”</p>

我的眼泪忍了几忍，终是忍不住簌簌而落。</p>

“师父，他去了哪里，你告诉我。”</p>

“他只说有要事急着离开，并未说去哪里。”</p>

“他是回福建么？还会回来么？”</p>

“应该不会回来了。他已年满二十，是该出山做大事的时候，他父亲对他寄予厚望，怎会让他一直屈居在逍遥门呢。”</p>

我心里最后的一丝希望，断了。他若有个明白去处，我豁出一切去寻他，可是他却决绝至此，竟然连所去何方都没有言明。他一向孤傲高洁，该是如何的伤痛失意才会让他如此决然。</p>

我恍恍惚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深夜竟然突然病了，来势汹汹地发起烧来。</p>

小荷包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小姐，你这病来得可真是莫名其妙，是不是今天听说姑爷要进去和你同泡温泉，受了惊吓？”</p>

我一边咳嗽一边捂着心口，分不清心口的疼，是咳嗽震的还是别的，只是觉得眼眶酸胀，涩涩的似无数个小针尖在刺着。</p>

小荷包大呼小叫道：“小姐，你真是病得很重啊，咳嗽得眼泪都出来了。”</p>

我连忙抹了一把眼泪，又连着干咳了几声。</p>

小荷包忙把一个帕子递过来，我捂在脸上，不敢拿下来，那帕子吸了水，潮潮地贴在我的脸上，像是湿了翅膀的蝴蝶，再也不能远飞。</p>

无人明白我的痛苦，我更无法对人倾诉，眼泪潸潸而落，像是开了闸的水，而心里也一刻不闲，原是轻描淡写朦朦胧胧的一幕幕过去、一个个片段，现在纷纷浓墨重彩地呈现开来，那些雾里花、水中月，清晰明朗得令人伤感。</p>

那一夜，我站在他的面前，依稀西风烈的酒味还飘在鼻端。我对他说：哥哥你别当真，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只当我是胡闹。他面色冷凝，拉住了我的手腕。我今日才明白他为何生气，为何苛责我。</p>

我送了江辰金锁，众人说是定情物。我送了江辰相思泪，我送他的却是汪伦送李白，谁都知道那诗里写的是友情。</p>

我在小桥约他，他踏月而来，却是赴一场我亲自为他做媒的约会。他心灰意冷地来问了我一句话，黯然离去。</p>

江辰清晨从我房中衣衫不整地出来，众人亲眼所见。师父亲口为我做媒，他亦亲耳所闻。</p>

桩桩件件，仿佛都在告诉他，我不喜欢他，我喜欢的是江辰。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喜欢的是谁，然而，如今都已经晚了。</p>

可是，即便我懵懂迟钝，他冰雪聪明的人，又为何不来亲口问我一声呢？这样的错过，我又如何甘心。</p>

帕子湿透，眼泪却仍旧连绵不绝，我怕小荷包看见，于是翻个身躺下，面朝墙里默默地流泪。</p>

“小荷包，她怎样了？”是江辰的声音。想到因为他，云洲和我之间一再产生误会，我心里越发难受，索性闭上了眼睛装睡。</p>

小荷包忧郁地叹气，“唉，又发烧又咳嗽。姑爷你看着小姐一会儿，我去煎药。”</p>

我感觉到床沿微微一陷，接着，一只凉凉的手覆盖在了我的额头上，我情不自禁地轻颤了一下，他知道我没睡着，便俯下身子道：“小末，你想吃点什么？”</p>

我摇了摇头，只差把脸埋到枕头里不让他看见我脸上的泪痕。</p>

他默默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你许久都没病过了，上回我记得还是去年下雪的时候呢。”</p>

我没有出声，那一次，是他在雪地里打野鸡，烤好了叫我去，我坐在篝火旁，兴致勃勃地吃完回去就感了风寒。</p>

床铺一动，想是他起了身，但我没有听见门响，他应该没有离开屋子。屋子里静默一片，响起几声淅沥的水声，他在做什么？突然，一片温热的毛巾轻轻放在了我的脸上，盖住了我的额头和眼皮。肿肿的眼皮立刻舒服了许多。</p>

他轻轻将我的身子翻过来。还好，我的眼睛被毛巾挡着，他看不见我哭过的痕迹。他的手指拢了拢我耳边的头发，我僵着身子，极不自在他的抚触，但又不敢乱动，生怕一动，毛巾就掉了下来，让他发现我哭过。</p>

喜欢云洲，是我心里唯一的秘密，藏之至深，珍之至重。我自感身世，患得患失，别人随便一句话便让我不自信。生怕他人笑我不自量力，笑我高攀妄想。</p>

他的手指滑过我的下颌，我情不自禁又轻颤了一下。若是平时，我必定跳起来收拾他，但此刻竟有些“哀莫大于心死“的意思。</p>

他低声细语，“小末，等你好了，我带你回家。母亲来信说很想见你。京城你还没去过吧，我带你四处散心好不好？”</p>

我没有回答。</p>

他自言自语地讲起京城，那里的风景秀美，那里的东西好吃，那里的戏园子热闹，那里的杂耍好看。他的声音十分温柔，低低的地响在耳边，像极了小时候，师父哄我睡觉时的温存爱护。我的心渐渐平静了许多，只是有一处地方一直隐隐作痛，像是被剜掉了一块。</p>

突然，我的右手被他握住了，我心里一慌，连忙往外抽。他却用两只手掌合住了我的手，仿佛是一只蚌壳包住一颗珍珠。我被毛巾蒙着眼，却清晰地感觉到，原来他的手掌如此宽大，包着我的手竟绰绰有余。我挣了两下，却是徒劳，大蚌壳纹丝不动。</p>

“小末，你知不知道，我很喜欢你。”</p>

我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猛地一惊，立刻条件反射般地拼命想要抽回手，他却更紧地合着手掌。</p>

我的脸有点发烫，幸好我蒙着眼，看不见他的面容，还不至于太过尴尬，这是我第一次被人表白爱意，可惜却不是云洲。我心里的痛楚和酸涩越发强烈，眼眶又涩了起来。</p>

“小末，我知道你未必喜欢我，可是，有我喜欢你就够了。总有一天，你也会喜欢我的，是不是？”</p>

他好像俯下了身子，那一声“是不是”温温软软近在耳畔，清晰无比，如同春风拂过，柳烟才黄，蜻蜓点过小荷尖尖。</p>

我心尖处茫茫然一怔，是？或者，不是？蒙着眼睛，我却似乎能看见他的神色，收敛了一贯的嬉笑骄傲，温柔深情。</p>

突然，一股男子气息扑在了我的脸上，唇上温温湿湿地一软。</p>

我的心心砰的一声，仿佛炸开了一般，我立刻一个鲤鱼翻身想坐起来，毛巾从我额头上往下滑，我正要抬手去捂。一只手稳稳按住了毛巾，依旧安好地盖着我的眼睛。</p>

他轻轻把我按回到床上躺下，缓缓将毛巾往上移了移，仍旧盖着我的眼眸。</p>

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好好休息。喜欢一个人，还是不喜欢一个人，都需要时间，是不是？”他的语气，温婉低回，带着一丝落寞与怅然。</p>

我依旧惘然，是？不是？</p>

他放开了手。片刻之后我听见门一声轻响，随之屋里陷入一片寂静。</p>

我缓缓拿下脸上的毛巾，吹熄了床前的蜡烛。</p>

夜色清淡，月也昏沉。我看着窗格，幽幽叹了口气，多想此刻有一个身影在窗外轻轻问我一声：“小末，你还没睡吧？”</p>

如果时光重来，如果……可是，没有如果。</p>

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翌日一早烧就退了，但是我却没有一点胃口，两天只喝了两碗小米粥。师父想起往日我一顿不吃便萎靡不振、焉巴枯萎，生怕我饿出个三长两短来，急得直跳脚。</p>

七师叔来看过我之后，却道：“小末，这夏天来了，少吃点儿也无妨，穿衣服好看。实在扛不住了，师叔我给你输点儿内力。”</p>

我有气无力地谢绝了七师叔的好意，抱着被子黯然销魂。</p>

第三天早上，小荷包给我梳头发的时候，看着铜镜里的我，叹道：“怪不得有‘病西施’一说，小姐这一病，显得更好看了。眼睛水汪汪的，真似秋水横波。”</p>

我怏怏地朝镜子里看了看，以前圆润的脸蛋如今成了瓜子脸了，本来我的眼睛就大，这么一来，整张脸上好像全是一双眼睛了。小荷包说我眼睛水汪汪的，却不知道我心里已经淹成汪洋大海了。</p>

房门前光影一闪，江辰白衣翩然，身姿轻盈地走了进来，“小末是想我才望穿秋水的吗？”</p>

我一见他，立刻将秋水结了寒冰。那天，他趁我发烧有点糊涂，居然，居然亲了我一口！此仇不报非君子，可是，怎么报仇我却想了好几天也没个眉目。我总不能也去亲他一下把这便宜捞回来吧？寻仇无门，我只好用眼神杀将过去。</p>

他手里提着一个包袱，气息稍有些急，似是风尘仆仆云游归来一般，这让我有点奇怪。只见他将包袱放在桌子上打开，左三层右三层的，里面竟然包着一个食盒，隔着盖子我都闻见了诱人的香气。他打开盖子，一碟一碟地从食盒中拿出几道菜，竟是城中食为天饭店里的几道名菜。</p>

他将筷子递到我的手上，热切地望着我，满怀希冀道：“这两天你吃不下饭，我特意去山下买的，一路来回施了轻功，食盒外又包了几层棉布，这还热着呢，你多少吃一点可好？”</p>

我看着桌子上温热的菜肴，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渐渐心里涌上一片温热的感动。抛开我与他的亲事不提，单论师兄妹的关系，他一向对我委实不错。眼下这份心意，实在让人感动。算了，他亲的那一下，我只当是被一只大蚊子给叮了一口。</p>

他认认真真地看着我，带着怜惜和心疼的表情，柔声道：“小末，你别再瘦了，我最喜欢你圆圆的脸蛋，配上两个小酒窝，真是漂亮又可爱。旺夫，嗯，还旺财。”</p>

前两句我听着还比较顺耳，最后一句，我听着怎么像是说我是貔貅或是金蟾？我瞪了他一眼，难道就因为我长得旺夫旺财，他才喜欢我？莫非前几日，我听见他对我说的那几句表白是我发烧烧糊涂了，产生的幻听？</p>

我怔怔地看着他，真是檀郎俊俏，秀色可餐，可是却看不透他的心。我一向不喜欢操心，更不愿意费尽心机地猜人心思，恨不能对方句句都是白话，句句都是真心，直接摊在我眼前，一览无余，一清二楚。我喜欢云洲，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虽然话少，但他每一句话都很真诚，让人信任；而江辰的话，常常是云山雾罩，需要抽丝剥茧才能看出里面到底是蝴蝶还是幺蛾子。</p>

再说，我总觉得和长得太好看的男人在一起，虽然赏心悦目，但却不能延年益寿，因为桃花太多，七挡八挡甚是费心费神。特别是江辰这样的风流性子，一双明眸，看人的时候噼里啪啦地乱冒火星。将来，我不挡桃花吧，我会被戴绿帽子；我挡吧，又显得我心胸狭隘，小气善妒。这事，两难。</p>

一想到和他的将来，再一想到和云洲的过去，我思绪纷杂，心如刀绞。一个念头在我心里翻江倒海，喷涌呼啸，可是我面对他，就是难以出口，因为我并不想伤他。</p>

他只是不适合我，并不是坏人，我其实也喜欢他，如同喜欢何小乐，如同喜欢师父，但这样的喜欢，却不是那样的喜欢。那样的喜欢，是怦然心动，是患得患失，是眉间心上，是天上人间，是众里寻他千百度，是只羡鸳鸯不羡仙。</p>

那样的喜欢，只有一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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