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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月后,胡府。
“娘子,谢公子又来了——”梳着双丫髻的少女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进来。
江莲心将手中刺着牡丹绣布的崩架一把叩在桌上,远山眉高高挑起“他又来做什么?”说着,便横眉竖眼的从床上缩了下来,大步朝外厅跑去。
珠儿连忙从一侧的木施取下素白袖衫,追在她后面喊着“娘子,先把衣裳穿了再去…”
胡府大门外站着一位身姿挺拔的男子,大约二十七、八的年纪,一身云缎锦衣,虽面色有几分苍白,却难掩他身上如璞玉一般内敛温润的气质。
看见少女只着襦裙赤脚跑了出来,他提着食盒的受微微一顿,面色有几分不虞“怎么穿成这样?”
江莲心站在半开的大门后,高扬起下巴“我还没问你呢,你又来干什么?”
“娘…子…呼…”珠儿终于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不由分说的一把将罩衫披在江莲心的肩头,小声抱怨道“一会老爷和夫人看到又该骂我了。”
听见老爷两个字,江莲心稍稍收敛了一点,这才哼了一声将罩衫披上。
男子没有作答,反而盯着江莲心踩在地砖上的脚丫,皱着眉头对着珠儿道“去给你家娘子再拿双鞋来。”
珠儿应了声,转身又提着裙摆匆匆往府里跑去。
“装模作样。”江莲心气鼓鼓的瞪着男子“就你还想抓姑奶奶回去领赏,下辈子吧!”
男子见她这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也不由头疼的叹了口气“你以入鬼修多年,我如何能带得走你。”
说罢,他掀起手中食盒的盖子,酥饼热气腾腾的香味顿时从食盒中冒了出来。
“这是地府王家的酥饼,我排了整整一晚才买到,特地送来给你尝尝。”
鬼修不能食用人间的食物,若实在嘴馋,可差使阴间的小鬼从地府替他们买上来。
不过,随着近几年鬼修数量的激增,差使小鬼的要价也跟着水涨船高。寻常鬼修宁愿饿着肚子偷些香火,也懒得跟那些缠人的小鬼费劲拉扯。
江莲心后退了半步,打起一万分警惕心“你当真能有这么好心,只是来给我送吃食?”
“自然只是如此。”男子苦笑道,又将食盒往前递了递。
江莲心皱着眉,眼睛不时往食盒里的酥饼上瞟,内心激烈的挣扎着。
面前这位是只地府的白无常,做的是勾魂收魄的营生。地府中无常只是差事,白的一律姓谢,黑的一律姓范,他们从做无常的第一天起,名姓就已被抹去,日后只以黑白做分。
从生魂到鬼修之间有一年的“黑户”期,地府的鬼差行走人间时,也常会追捕名单上的“黑户”回去换取功德。自她从老参中出来后,画着她大脸的通缉令就贴满了地府的告示牌。
若非狐苓养的那只麒麟崽子身上有瑞气护着,她九年前就合该被眼前这个男人捉回去领赏钱了。
这回这么好心的给她送酥饼,还说不定和九年前一样,是憋着什么心思要抓她回去呢。
想到这,她不由气火盛了几分,将食盒往外一推,高声道“呸!我看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说罢,她连着往后退上了好几步,砰的一声将大门重重关上。
男子险些被门上的门钉撞上鼻子,不由摸了摸侥幸健在鼻子,心中不甚后悔当年为拿下这件“功德”而不择手段办下的那些烂事。
他长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食盒轻轻放在门口,又敲了敲门道“那在下便先回去了。”
说罢,他又飞快的补充了一句“酥饼没下东西,你放心吃吧。”
江莲心紧紧抵在门口,直到感受到那股子阴气的确渐渐远去,她这才将门打开了一条小缝往门外看去。
门外孤零零的放着一尊木盒,诱人的香气不断从食盒中溢出来,勾的她直流口水。
——可是,如果那姓谢的真下了东西可怎么办?
她不由的摇了摇脑袋,不由想起九年前姓谢的也假装好心的送了一盘糕点,糕点上方还放着一封和解书。
她那时哪知道姓谢的肚子里那些弯弯绕绕,更无从得知糕点中早已被种下了迷情蛊,一旦蛊虫钻入心脏,种蛊之人便会无法自拔的爱上下蛊者。
“我可不会再上当了。”江莲心深深吸了口气,捏紧了拳头。
可是——外面那个酥饼真的好香……
她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门外的食盒,心肝上就好似那猫儿在抓,浑身都难受的紧。
真的要疯了……
“没毒。”一道清冷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她惊喜的回过头,声音不由的高了几个度“当真?”
珠儿连忙对着来人恭敬的行礼道“夫人。”
江莲心苏醒后,便一直以夫人妹妹的身份自居,后来她又不嫌事多的为自己编造了被富家公子逼婚,故才千里投奔的长姐的烂俗故事,哄得府中没见过世面的丫鬟小厮们擦着眼泪长吁短叹,恨不得把心肝掏出来对这个小可怜好。
狐双夜在台阶上睨了她一眼,讽刺道“本君骗一个蠢货能有什么好处?”
江莲心“……”
多年来,她早就习惯狐双夜这番高高在上的做派,这只坏脾气的麒麟崽子在狐苓视线里和视线外分明有两幅面孔。
左右得了答复,她也懒得搭理那只臭屁麒麟,喜滋滋的打开门将食盒拎了进来。
打开食盒顶盖,咸香的气息铺面而来,她深深的吸了一口,不禁雀跃的欢呼起来。
狐双夜被她吵嚷的心烦,冷笑着抬手下了个禁言咒。毫不理会那道愤怒的眼神,他转身化出原型便往回走。
顺着小路一路往前,再穿过假山上设的障眼法,他很容易便进入到了狐苓布下的结界中。
四周招魂旗飒飒作响,长明灯无风自摇,地面上用墨汁画出几个交叠在一起的复杂阵法。
阵法中央,面容惊艳的白衣男子正盘腿坐着,他的身上逸出数缕鹅黄的光芒,时而分时而合。他的额头上溢出细汗,苍白的嘴唇紧紧抿着。
麒麟崽子踩着阵法空隙,轻巧的跳到他腿上,从嗓子里呜呜叫唤了两声,用前蹄去扒拉他胸前的衣服。
狐苓身上的光芒稍稍暗淡了一些,他吐出一口气,缓缓睁开了眼。
“何事?”
“东街有人在打听胡府怎么走。”狐双夜变回少年模样,赖在他怀里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又补充道“是个凡人,身上有股香火味。”
“香火味?”狐苓微微皱起眉。
凡人身上能沾染香火味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常年生活在寺庙或道观中的凡人,另一种则是有大功德的修炼之人。
修炼之人他未曾接触,常年居住在道观的倒是有一个。
想到这,他毫不犹豫地将狐双夜从腿上推下去,站起身拍了拍衣服“我出去看看。”
狐双夜摔了个踉跄,不由委屈的哼哼唧唧叫唤了起来。
这些年来臭狐狸逐渐掌握了对付他的技巧,再也不吃撒娇讨乖的那套。每次被臭狐狸推开他就会十分烦躁,恨不得直接撕开伪装,将臭狐狸叼走压在身下咬遍他身上的每一处。
府中的丫鬟小厮今年开春的时候又被狐苓赶走了一半,大白天的府中也见不到几个活人。
狐苓向外走的时候,正巧碰上王管家正带着人进屋,见到自家老爷,他连忙迎上来“老爷,这位郎君说是您的客人。”
他身后站着一位长身玉立的少年,穿着一身朴素的灰蓝道袍,额头上扎着条白布。
看到狐苓,他的眼睛不由亮了亮,大步走上前抓住了狐苓的袖子“贵人,好久不见。”
狐苓眨了眨眼,好半天才想起来这是那日天师府门口的小道长,好像唤作玉元。
他还没说话,狐双夜却抢先上前拍掉了玉元的手,狭长的眼睛危险的眯起“你是何人?”
“在下玉元,和贵人九年前在天师府门口见过的。”玉元微微一愣,他抓了抓脑袋,似乎不明白眼前这个漂亮的少年恶意从何而来。
狐苓忽然开口问道“你师父呢?”
少年头上还扎着白布,头顶萦绕有黑雾……狐苓不由心中一沉。
“师父……”玉元的声音突然哽咽,他重重跪在地上,眼中含泪抬头“贵人,师父上月——已经仙逝了。”
狐苓呼吸一沉,往后踉跄了一步。狐双夜赶忙上去扶住他,急道“兄长!”
玉元也不由的用膝盖往前挪了半步,见狐苓无大碍,他才停在原地。
他将身上背着的包袱取下,从中取出了一个刻着双龙戏珠纹样的槐木箱捧在手里。
随即,他小心的看了看狐苓身边的狐双夜,抿着唇低声道“师父交代过,后面的话只能说给贵人一个人听。”
狐双夜顿时黑了脸,咬着牙上前就要去抓这小兔崽子的衣领,却被狐苓拦了下来。
“你先出去。”狐苓低声道。
狐双夜动作一顿,扭头难以置信的看着狐苓,拳头捏的咯咯作响“兄长也信不过双夜?”
狐苓疲惫的坐在身后的太师椅上,缓缓闭上眼“出去。”
狐双夜定定的看了他一眼,随即猛地甩开珠帘大步走了出去,珠帘撞击门框发出爆裂般的响声,吓的玉元不由打了个寒战。
“玄雉…”狐苓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仰着头靠在太师椅上,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说了什么?”
玉元将手中的槐木箱打开,深灰的箱底静静躺着一把镶着十二块碎骨的匕首,匕首中央有一处凹槽,贯穿整个匕身。
“师父生前曾让我将此物亲手交给贵人,此物乃他毕生功德所造,贵人以此物取麒麟心头血,可保全其性命。”
他低着头,两滴滚烫的泪珠重重落在他的衣袍上,他呜咽将头磕在地上“师父还说,这是他能为您做的最后一件事,望君日后珍重。”
“日后珍重……”狐苓喃喃的重复这句话。
他的脑中乱极了,他想起那个孩子很怕雷声,每次打雷都得他陪在身边才能入睡。他又想起那个孩子最喜欢撒了芝麻的茶饼,香甜的茶饼他非要就着苦荞吃……
那个孩子的声音好像又响在了他的耳边
“我一定会找到办法,让你好好的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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