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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的时候,所有烂摊子才算是勉强收拾完了。陆津安排人检查了窗户的情况,给他带了套临时去商场买的衣服,还顺便把整个房间的角落都检查了一遍。</p>

在他到来以前,罗彬瀚已经支走小容,又随便从架子上偷了个文件盒,把那只尚有余温的死老鼠装了进去。然后他就捂着脖子坐在角落里,盯着行政部的两三个低级助理在那里忙忙碌碌。他一直在心里琢磨老鼠的事,直到陆津拿着急救医疗箱走到他面前,问他是不是先安排司机送医院。</p>

“用不着吧。”罗彬瀚语气随便地说,“不过是点皮肉伤,别大惊小怪的。</p>

陆津回头看了一眼碎窗的方向,然后才慢慢答应了。罗彬瀚知道糊弄他不会像糊弄小容那样简单。这谎言本来也太扯淡了,真要有玻璃渣能溅出来伤人,窗户的玻璃早就稀碎一地了,更别说多了那么几个十分可疑的孔。这是他怎么也解释不了的,因此他决定放任别人发挥他们的想象力。</p>

“我受伤的事就别告诉其他人了。”罗彬瀚说,“这几天又是吃错药去医院,又是出车祸,怪闹腾的。压下来我自己处理就行了。”</p>

陆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他也一样意味深长地看着陆津。</p>

“那您自己留神身体。”陆津说。</p>

“放心,今天以后我会很留心的。”罗彬瀚挥挥手让他去干自己的事,“另外,有空去和财务部商量商量,这房间得再加几个监控,对着窗口和柜子。日后外人来来去去的,出了问题说不清楚。”</p>

“这个……”</p>

“我知道他们不愿意。你先按流程提一嘴就行了,剩下的我去磨。也不用细说理由,就说这是加强内控的一部分。”</p>

陆津答应了,脸上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忠诚而职业地离开了,活像用行动告诉罗彬瀚“我一个字都不会向别人透露”。罗彬瀚暗地里瞄着他的背影,心想你才不会保密呢,今天晚上你就会迫不及待地告诉你那化学实验室里的女朋友,跟她一起揣测头孢事件的可怕真相;等到了下个星期一,全行政部的中层主管都会知道上层管理正在搞七搞八。这些骚动想要彻底瞒住南明光简直不可能,除非他先叫李理制造一起车祸把老东西送进医院。</p>

但他没什么可抱怨的了。这全是他自己惹出来的祸,首尾只好由他自己收拾。趁着大部分人都下了班,他在洗手间里换掉衣服,处理好伤口。其实也没什么特别需要处理的,这么一顿折腾过去以后,他的伤口简直都要自行愈合了。他对着镜子仔细研究了一下血孔的形状:一共就只有两个孔,像钉子浅扎的那样小而圆。</p>

那根本不像是狗抓的,倒更像是蛇咬的,还得是有毒腺的品种。他摸着那两个小孔,想起他在那一刻瞥见的凶器:苍白、干瘦,光秃秃没有毛发,更像溺尸的骨掌,而不是野兽的利爪。当时他就觉得奇怪,可周温行不允许他回头,他也就看不到这样一只手的主人长着怎样的真面目。</p>

他摸着脖子细想这件事。其实他从来没有目睹过周温行从人变成狼的形态,他只是听别人说他是只人狼。其他证据呢?那家伙的眼睛有时会发光,可发的是一种苍白的光,而不是绿莹莹的。那两只爪子也确实够锋利,但没准他只是练过九阴白骨爪。而且,周温行有那种血。这究竟是按什么顺序发生的呢?他是先变成人狼在先,还是先得到血在先?那是否说明随便什么生物也可以得到这种血?比如神,比如人,比如老鼠……</p>

一阵铃声打断了他的出神。他的手机在包里响了。罗彬瀚估计这又是李理想跟他说点什么,于是匆匆忙忙地提起包,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里。那铃声始终没断,催得很急,逼得他看也不看就接起来。</p>

“好啦好啦,”他说,“别忙着数落我了,我知道这件事是我有点上头——”</p>

手机里异常安静,使他猛地警觉起来,定睛瞧了瞧屏幕,才发现这根本就不是李理。打电话的人竟然是俞晓绒这个鬼丫头,她还故意不吱声听他的口风。</p>

“是你呀小妞!”他立刻改变腔调,“晚饭吃过了?在家里干嘛呢?”</p>

手机那头静了几秒,然后才慢慢传来俞晓绒的声音:“你今晚回来吗?”</p>

“啊,恐怕不行。我得在公司过夜了,之前给你发过消息了。家里有什么事吗?”</p>

“没有。你刚才说你有点上头,是怎么了?”</p>

“还能是什么?工作上的事。和财务讨论内控制度改革的事,折腾来折腾去的,我就没忍住多说了两句……反正就这么些破事。”</p>

“那你刚才以为自己是在跟谁说?”</p>

“我的助理啊,怎么了?”</p>

“你们关系够亲密的。”俞晓绒说,声调里毫不掩饰怀疑。</p>

“这就是普通的助理。”罗彬瀚不容置疑地说,“你个没上过班的小孩懂什么?”</p>

俞晓绒或许在对面翻了个白眼。“我几个小时前打过你的电话,”她有点突兀地说,“傍晚的时候,你一直没接。”</p>

罗彬瀚想了想,记起当他和周温行说话时是有那么一档子事。手机震了,但他也以为是李理干的。“我那时开会呢,没注意到。你怎么不留个消息给我呢?”</p>

俞晓绒又不说话了。罗彬瀚等着她的下文。他印象里这鬼丫头不是那种喜欢有事没事和家里人打个电话的人。以前的情况正相反,总是她不耐烦地挂掉家里人的问候电话,绝不忍耐超过一分钟。</p>

“有什么事要我帮忙?”他忍不住问。</p>

“没有。”</p>

“你不会就是打来问问我班加得怎么样吧?”</p>

“我想……问问你在非洲发生的事。”</p>

罗彬瀚没想到她还记着这一茬。他正开动脑筋想着要怎么把话题混过去。俞晓绒又说:“你回来之前,我做过一个挺奇怪的梦……我看见你在丛林里匍匐前进,那个地方很暗,到处都是黑漆漆的藤蔓,还有虫子的叫声。你的样子看上去很糟糕,全是泥巴和汗水,而且你的表情……我觉得你好像在找什么东西。”</p>

罗彬瀚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只是个梦,绒绒。”他挤出笑声说,“我只是去那里玩了两年,犯不着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狈吧?”</p>

“那梦很逼真。非常真切。我睡醒以后还记得清清楚楚。是在海滩旅馆里做的。”</p>

“也许你当时已经预感到我快回来了,因为梦都是反的。”</p>

“你还会再去那里吗?”俞晓绒冷不防地问。</p>

罗彬瀚想说当然不会。这是唯一正确的答案,但他的喉咙好像被人刺穿了,要非常使劲才能发出声音来。最后他只好说:“如果我还要再去,准会先和你打招呼的。”</p>

“你最好会。妈妈可不会忍你第二次。”</p>

“你打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罗彬瀚问,“还是你突然间想我了?要是你一个人在家实在害怕,哥哥我也可以考虑回——”</p>

他没机会把话说完,通讯就被对面挂断了。罗彬瀚把手机丢回桌上,用手掌揉搓起额头。他想不透俞晓绒这会儿为什么打来,但也没精神去琢磨了。这一天的跌宕起伏够多了,他一面闭着眼睛养神,一面脑袋里还回荡着她的声音——那声音叫他感到疲惫又沮丧,桩桩件件都不顺意,空调的声音吵得人头痛,空气却照旧湿闷压抑,他那张所谓的人体工学椅也坐得人腰酸背痛。</p>

有东西坠在他肚子里,是种痛苦而又有点令人上瘾的滋味,就像喝了一缸子白醋与烈酒的混合物。但他并不想哭,或是喊叫发泄,只是不吭声地回味这种感觉。过了好一阵子,他渐渐明白过来:原来这是悔恨。</p>

他在悔恨,因为他行为轻率又毫不珍惜。那个时候他什么也没考虑。他完全不负责任,只想着自己痛快了就行,好像整个世界最重要的就是他自己的感受。一切曾付出在他身上的人都被辜负了,被抛弃了,被宣布是无足轻重的。如果今天晚上,俞晓绒几次三番打不通他的电话,到第二天却被别人告知他死了,到那时她会怎么想?她一定会问这是怎么回事,她会自己过来追根究底。可能她会查出来点什么,于是就碰上周温行;可能她什么也查不出,就这样被俞庆殊接回雷根贝格去。往后每一年到了今天这个日子,那对母女互相要说些什么?俞晓绒要花多久才能接受这件事?</p>

难道他根本就不是真心在乎这个妹妹吗?他不过是按世人所吹嘘夸奖的标准深情表演了一番,好炫耀自己是个爱妹妹的好男人,然后把自己也给骗倒了而已。否则他在那个时候怎么能完全不考虑她呢?平时无事时的表演?那表面功夫谁都会做。可真到了无暇思虑的紧要关头,一个人的本性是再多道理也难教出来的。</p>

他抬起头叹了口气。这口气的尾音还没结束,办公室里就响起了第二个人的声音。</p>

“我猜您现在冷静下来了。”李理说,“或许现在我们可以沟通了。”</p>

“我妹妹打来的电话和你有关系吗?”罗彬瀚沉沉地问,“不是你引导的吧?”</p>

“与我丝毫无涉,先生。这是她自己的行为。”</p>

“她就刚好这个时候打来?她可很少主动打给我,还只是扯闲篇。”</p>

“就我所监听到的情况,今天傍晚她一直在家里睡觉。”</p>

“傍晚?她以前没有白天睡觉的习惯。”</p>

“她只睡了半个小时,然后惊醒了。醒来后她立刻打了电话给您。假如您愿意接受一些不那么科学的解释,或许血亲之间确有某种心灵感应。”</p>

“也或许她从我早上发的消息觉出不对劲了。”罗彬瀚说。他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就把这事儿给抛开了。“我妹妹有时候就这样,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发现的,就随她去吧——但另一个人肯定是受了你的引导。”</p>

“如果您在指把您从深渊前拉回来的人,是的,这双救助之手背后有我的一臂之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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