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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刀骆府占地辽阔,本就是广州城中有数的大屋,它黛墙黑瓦、斗角飞檐的模样与周边灰体白墙、直角平顶的瓦房形成鲜明的对比,即便大雨倾盆也能屹立不倒。

正中南向的厅堂正对着晒场,起到保护后宅的起居房屋的作用,北高南低犹如鳌鱼探水、直钓南江,宾客缓缓迈步走入其中只觉豁然开朗、恍如误入洞天。

“武夷派……没听过啊……”

“这门派闻所未闻……”

“就是就是……”

议论之声此起彼伏,伴随着武夷派自带鼓吹敲打的乐声,持续到了他们即将落座探讨声也仍未停止。

今日为了容纳八方武林高手云集,骆府之中的座位被排列划分成三侧,一同呈“品”字形分布,互为犄角地围绕着中间金盆洗手台,这样布置能让相互之间不对付的武林人士,入内自行选择方位入座,避免了同席或面对面的尴尬。

江闻站在“品”字形前踌躇了一会儿,正好被骆家弟子气喘吁吁地赶上,并且不失礼数地说道。

“这位掌门,不知贵派擅长有何擅长武艺,又与哪派相熟?我也好带您去落座,和同道好友一叙。”

对方看到江闻背着宝剑,手足又不显得骨节粗大,行走间气定神闲、静若处子,想必胼胝藏在掌中,恐怕是个某地赶来的兵击好手。

更重要的是,这个时代的武艺或器械流行范围与地域有很重要的关系。比如《明会要》记载东粤学习技击的人,多“习长牌短刀”;河南嵩溪诸县所出毛葫芦兵,“长于走山,习短兵”;山东的长竿手,“习长竿”;徐州多出弓箭手,“善骑射”;井陉所出士兵,“善运石,远可及百步”,被称为“蚂螂手”;福建漳州、泉州人,则“习镖牌”,最擅水战;泉州永春人则“善技击”;延绥、固原多边外土著,“善骑射”。

此时若能问清擅长技艺、摸得底细,就能知道落座哪里合适了。这种合并同类项的办法向来管用,从事同一行当的总有共同话题,再问清对方门派交际也能判断来历,拎一块坐多少能安稳点。

江闻思索了一会,又看了四周围观的武林人士一圈,眼看自己已经赚足了噱头,这才伸出手朝天一握,叫停了戏班卖力伴奏的声响。

“这倒是难倒我了……”

江闻佯装为难地托着下巴,“在下的好友太多没来,拳脚兵器又无一不通,你看是坐哪里合适?”

骆家弟子差点被噎住,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江闻。此时周边武林人士不约而同盯着他们,只要江闻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骆家弟子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问道。

“呃,这位掌门,不知贵派所居何处?”

江闻缓缓说道:“福建武夷山。”

骆家弟子心下虽然不知道对面人在神气什么,可此时脑筋转得飞快——听这个门派的名字和位子,怎么也该和道家洞天有点关系,干脆放在有道士的地方好了。

“那不如就坐在上清观边……”

话还没说完,斜切里的座位里就钻出了一位莽汉,气恼又急切地对那里喊着:“胡闹什么?武夷派可是我们金刚门的旧识,怎么能和这群假吃斋的相提并论?”

江闻定睛一看,发现是位圆脸团团的北方汉子,寒冬冷雨里也穿着单褂短衣,一身皮肉紧绷发亮,显然怀着经年横练的功底。

“周掌门,好久不见啊!”

起身招呼的不是别人,正是随着江闻从闽入粤的金刚门掌门、兴隆镖局总镖头周隆,也不知他们是凭着护镖情份混了进来,还是从哪里弄到了请柬,此时正巧和江闻一行再次碰面。

场上的武林人士不禁也迷糊了,怎么面前这個道士打扮的年轻掌门,会和一群还俗和尚相谈甚欢,却不搭理近在咫尺的下山道士。

人人都晓得上清观是武当山的外门,多是犯戒开革或舍不得出家的弟子,传习的剑法拳经也颇有妙处,而金刚门是北少林众所周知的俗家门派,金刚门和上清观双方在北地的恩怨埋藏已久。

说到这个,就不得不提当前明清江湖武林形势的前世今生了。

滔滔江河奔腾向海,江河在历朝历代都常有改道淹岸之祸,武林自然也不可能一自诞生就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总有历代沿革变化的地方。

在春秋战国时期,武林与朝野还密不可分,毕竟生产力尚未发达,也只有千乘之国才养得起这些用于战阵杀伐的武者。

当时的武学以拳搏斗剑为主,斗剑尤为残忍,一旦交手上斩颈领,下决肝肺。庄子极力反对这种斗剑,认为其“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而《管子·七法》则不然,认为当时春秋角试,可以收天下之豪杰,有天下之骏雄。天下英雄豪杰麇集,规模可观。又称参赛之人举之如飞鸟,动之如雷电,发之如风雨,莫挡其前,莫害其后,独出独入,莫敢禁围。

这些高手动作迅猛如雷电风雨,所向披靡,随心所欲,功深已是惊人,故此越女剑法的踪迹哪怕已经消失数千年,依旧能吸引无数武林中人聚集在武夷山中。

而再到后来,汉代武术流行剑术套路与象形术势,两晋南北朝传习长兵与短兵,拥有拍张、跳剑、掷戟等记载,唐宋更是常见寻橦、走索、飞剑、角抵等技艺,手搏与角抵长盛不衰,演变成为如今百花齐放的诸多武学。

说到底武功之道如兵家之法,常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从来都没有无往不利的绝学,只有一代继之一代的薪火相传和推陈出新,当年辉赫显要的武功已然不见记载,沉淀为了武林中各门各派流传不息的根基底蕴,用另一种形式发展成长。

此时场中的风头又隐然不在江闻身上,而是聚集在了并不在场的少林武当两派之中,他们虽未到来,当今江湖却处处都是他们的影子。

正是因此,金刚、上清两派固然算不得什么大门派,场中也多有高手能胜过他们,可当两者矛盾牵扯到了少林和武当的百年恩怨,很多事情已经云山雾绕不可琢磨,其余的武林人士也就纷纷缄口。

江湖中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真要论起来的,武当和少林真是泰山北斗也不见得就人人都退避三舍,但武当少林之间的恩怨仅仅是一个缩影,背后盘根错节之深超乎想象,乃至于比这方江湖的大多数门派势力都要久远——

久远之极处,甚至能追溯到中原纷争千年的佛道之争,武当少林两派虽然源远流长,却也不过是深湛潭水中今时今日扬起的一缕水花罢了。

有史可载从两晋南北朝开始,佛道两家就对中原武术的发展,有着不可或缺的影响。

如今的少林作为禅宗祖庭,固然以面壁九年的达摩祖师为始祖,后世钻研出的门派武功也多是假托其名义传习,但少林寺实为印度高僧跋陀创建,早于达摩东渡就已经成型了,真正源自达摩祖师的,实则只有几门用于强身健体的瑜伽之术。

史籍中未发现有跋陀尚武的记载,然其弟子僧稠与慧光,却会些武术。据《高僧传》载:少年慧光出家前“在天街井栏上,反踢蹀,一连五百。”能在狭窄的井栏上反踢键子“一连五百”,若无一定功夫,恐难办到。

又据唐代张《朝野佥载》云:僧稠为小和尚时,能“横塌壁行,自西至东飞数百步,又跃首至于梁数四。乃引重千钧,其拳捷骁勇,动骇物听。”他能够“横塌壁行”,表明其会轻功;“引重千钧”,“拳捷骁勇”,自然是说其武艺过人,可见少林寺僧在建寺之初即有习武传统,作用远不止保卫禅林这么简单。

而道教之中的习武之风更加巍然,晋代著名道士葛洪,亦精通武艺。他在《抱朴子·外篇自序》中写他少年时学过射术,后来在军旅中,“曾手射追骑,应弦而倒,杀二贼一马”。足见其射术之精。葛洪“又曾受刀楯及单刀、双戟,皆有口诀要术,以待取入,乃有秘法,其巧入神。若以此道与不晓者对,可以当全独胜,所向无前矣。晚又学七尺杖术,可以入白刃,取大戟”。由此可知,葛洪不仅善射,还精刀、棍、戟等多种武艺。

像这样的军旅战阵之术传入各处洞天福地,道门之中自然也是流传着各种行之有效的武功,亦不逊色于佛门之中的拳术棍法。

两家的斗法从庙堂到江湖连绵不绝,武当派在元明间才兴起,再往前的有宋一代,佛道代表则是青城派与大相国寺之间的恩怨。故而武林中人不掺和佛道恩怨,那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智慧了,寻常人不小心沾染到,轻易就是身死道消的下场。

再发展到了元代宪宗时期,大汗蒙哥主持的佛道大辩经,本质就是两教矛盾白热化时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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