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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观十三年六月初五,刚入夜不久,燕京城里就已经宵禁,除了沿街淹淹一息的一堆堆流乞,整个街巷都沉寂得没有一点生气。所谓宵禁,也只是禁止随意走动,满街都是流难,又能驱赶到哪里去?

一队巡街的丁卒抱着大枪有气无力的躲在巷子里的墙角而坐,巷子口有微弱的光透过来,照在他们身上、脸上,满脸饥色与绝望。他们身上兵服都染了血,刚刚镇压过一起抢劫粮铺的流民暴动,当街杀了百余人,才将暴民驱散。尸体换其他队伍拖到城外去,满街的血泊已没有去理会,他们躲在这边歇脚。

由于这样的事情在燕京每天都要发生好几十起,镇压过也都不忙着回军营歇息——满城都是饥民,军营里也吃不饱饭,刚才杀人杀得手软,不歇歇都快走不动了。

“丁都头,你说除了陈芝虎外,南边的勤王军怎么拖到这时还没见踪影?”一个年纪稍轻些的兵卒身子挨过来,单脚跪着问穿深红兵服的都头,倒是旁边一个老卒凑过来头,神秘兮兮的说道,“上面禁着口,我表姨娘家的二小子在大同镇当旗头,月前逃回来捡了一条命,说大同已经完了、宣府那边没有动,肯定也玩了。东胡那个骑兵叫一个多啊,站在城头都看不到头,日——不要说南边不敢派兵来救,便是派兵过来,也不够塞牙缝的……”

“日,逃回来就叫捡了一条命?”一名脸上带疤的兵卒啐了一口,有气无力的将嘴里的黄绿色浓痰吐到鞋子根,“往南逃才是正经,进了燕京城,半条命便算交给阎王殿了……”

“交个屁,东胡人骑兵再厉害,叫他们从四丈高的城墙外爬进来?”年轻的兵卒不服,争辩道。倒是旁边几个老卒皮动肉不动的笑了笑,京营军里即便是普通兵卒,谈论国事来,也要比乡下财主头头是道、消息灵通。

那脸上带疤的老卒啐道:“爬个屁!这日头一天就给半斤糙粮,拖上个三五月,东胡人便是从城外爬进来,你有力气去杀?”疤脸老卒爬到都卒长身边,压着声音说道:“拖下去不对劲啊,便是兄弟们能捱得住,但家里人也要饿死啊——铜钱巷胡记米铺已经踩过盘子,这一波乱民刚散,我们要赶紧下手,便能将事情栽到乱民头上去……这年景手头还想要干净的,可就活不下去了啊!”

虽说东胡人没有将兵力压上来,但从三月上旬,燕京与外界的联系确确实实的给切断了,燕京被围迄今快有三个月的时间了。当初东胡人前锋骑兵从太行山穿到燕南来,南大营两万多兵马还想要过去拦截,在短短三四天内,给吃了个干净,还留了六万人数的京营军便没有勇气出城作战了。

好在陈芝虎所部及宣府军及时进来,组成西路勤王,有了三万精锐可用,进入燕京东面的台湖驻扎,勉强撑出一处空间,没有让燕京给围一个结实。但东胡人围而不打,又不撤兵,南边又没有勤王兵马过来,燕京城里的情形一日不如一日,一日惨过一日。

燕京城里,除了皇宫内廷及百官僚属外,除了平民及涌入的流民外,人数最多的还是京营军家属及官属匠户。

京营军规模最大时将近九万余人,京畿诸县安置的军眷就近三十万人。东胡人从几个方向打进来,大量军眷军属都随流民涌入燕京城;此外官属近四万匠户也有十六七万人口。仅这一部分人就成为燕京城此时背负不起的负担,使得整个燕京都变成混乱不堪的难民营。

官家历来对京营军优待,每月都照粮六斗、银六钱等给饷。

从崇观九年之后,京畿粮价就飞涨不下,六钱银买不到一斗米面,但兵卒即使给盘剥,总还从自己的口粮里挤出一些来养家,还能勉强饿不死人。但到三月,京营军只给按丁给口粮,不再放发粮饷,口粮也是一降再降,到今日不当值的兵卒每天只给半斤糙粮——形势斗转直下,不要说普通兵卒了,便是基层武官也捱不住,不断有家小饥饿成疾甚至饿死之事发生。从五月以来就连续闹了好几出哗变,虽给镇下去,但整个京营军的士气比三月之前更加不堪,更加的混乱,不要说拉出去打仗了,连守城的心思都没有。

燕京城里,抢劫、杀戮、暴动每日都要发生数十起。京营军所属的九城司所部两万兵马,直接负责城里的治安,奔走不息,甚至在暗中参加抢劫与杀戮。大量流民涌入,使得城里疫病滋生,每日都有数百具尸体或杀或饥或病或疫给拖出城外抛尸荒野。

就在藏于街巷里角落里刚镇压过抢劫暴展的一支巡城兵卒正秘密筹措抢劫米铺之际,急促的马蹄声从东面信华门方向驰来,在巷子口望风的兵卒探头望去,就看见数十骑黑影由远驰近。外围的骑兵都穿黑色衣甲,是北园禁卫的骑兵,簇拥着中间七八个衣衫褴褛的人往宫城驰去。

骑队从巷子口经过的时间很短,但也能让人看清给骑队簇拥在中间的那个人给拿绳子绑在马鞍上,几乎瘦脱了形,身上血迹斑驳——一时间也让人猜不透中间那人是因为犯了事才给绑在马背上带去宫城,还是瘦脱了形、身上伤势太重无法骑马才给绑在马背上带回来。

陈定邦听着骑兵穿街而过的声音,与两名从蓟镇跟着跟京城的老卒避到街铺的矮檐下。李卓入夜里咳嗽又严重起来,城里也不安宁,陈定邦艺高胆大,也不敢随便拿着银子穿街过巷去药铺子抓药,要两名老卒跟着自己有个照应。

骑队过去,店铺檐头挑挂着一盏马灯,恰将给拥在中间那个几乎瘦脱形的人脸照清。虽说那人脸颊都瘦如枯骨,但他化成灰,陈定邦也认得,心下猛的一惊:郝宗成不是在临渝给东虏捉住了吗,怎么出现在这里,还给捆在马背上?

与郝宗成同给拥在中间的另一个人,下意识的转头望来,目光在陈定邦的脸上定了一瞬——陈定邦也瞬时认出他来,竟然与郝宗成同时在临渝被俘的张希泯。

骑队没有耽搁,转眼即过,往宫城驰去,陈定邦也没有耽搁,带着两名老卒到常去的店铺子叫开门抓了药就往回赶,将刚才在街上看到的事情告诉回京后就卧床不起的李卓。

“郝宗成、张希泯回来了啊,郝宗成还给整得不成*人形啊……”李卓轻轻的应了一声,就好像极轻的一声叹息,未对郝宗成、张希泯二人回来之事有任何的评价,只跟陈家邦说道,“你拿笔墨来,我写一封信,你今日就找机会出城去津海,将信交给宗庭……”

回京两个多月,李卓的病情一直都没有好转,身如枯蒿,瘦将脱形,仿佛躯体里的生命已经熬尽,有如风中残烛,就剩最后一点残火未熄。

陈定邦不晓得督帅为何突然想要让他去津海联络高宗庭,让老卒去煎药,他跑到书房去拿笔墨到李卓病榻前来,扶李卓从病榻上坐起。

自高宗庭与耿泉山去津海后,津海援军迟迟未见踪影,李卓也不管不问,只是三五日写一封折子递到宫里去等候回音——李卓回京来,恰赶着松山惨败的消息传回,朝廷就有要议他罪的声音。待辽西及整个蓟镇崩溃之后,宫里才传旨削去李卓燕国公的封爵,再也没有其他什么动静;李卓三五一封递进宫里去的折子自然也是一直都没有回音。

李卓费力的伏在桌案上写好信,装好函封,要陈定邦贴身藏好——这会儿老卒煎好药端来,李卓将药碗接过来,不管烫嘴兜嘴就喝下去,好像让陈定邦放心似的,跟换了装束的陈定邦说道,“事不宜迟,你快去津海吧!”

陈定邦本想说等天亮后借送柴车进城的机会混出城去,但看李卓如此焦急,便想去西城找一个认识的守城军将从城墙拿绳索滑下去。

陈定邦也不耽搁,离开李卓的房间,将几名伺候的老卒头子唤到跟前来吩咐:“这城里也兵荒马乱的,你们要守紧了宅子,要有什么难处,不要管督帅应不应,派人陈相爷府上通知一声……”

陈定邦出了府宅,便往西城走去,想找相熟的军将,赶着那员军将不当值,又赶脚往军将在北城的府宅里赶,才晓得那人所部已经调出守城的序列。

偷偷摸摸的放人出城,亲自做可以,那军将也信得过出身李卓门下的陈定邦。但是转托他人行这个方便就不成,万一消息泄漏出去,给栽个纵间通敌的罪名,谁也担当不起。那军将不肯出面托人帮陈定邦出城,留他喝酒到天明。

虽说东胡人还没有将兵马压上来,但燕京的九个城门在大白天也是紧闭戒严。仅抬尸出城或运柴水进城,才间或打开一两城门,才有混着进出城的机遇。然而陈定邦溜达了大半天,还是没有找到出城的机会,将近黄昏时,不得不颓然放弃,先回来见李卓,想着明天拿李卓的名帖去五军都督府光明正大的要个名义去台湖大营见陈芝虎,到台湖大营后再潜去津海送信不迟。

李卓北上以来,只身在燕京任职,家小从江西返回西秦老家,相比较其他重臣。李卓在西槐子巷的府宅穷酸得很,仅有十几名老卒在府里听候差用。

宅门前有几株大槐树,以往李卓在京里任兵部尚书时,这几株槐树总是系满骡马,树荫下停满车轿。李卓这趟回来,门廷里可以罗雀,便是陈信伯陈相爷也好久未来探望了。

陈定邦赶回宅子,走到巷子口,就远远看到数辆马车停在树下,还有一大队甲卒守在宅子前。马车是宫里马车、甲卒是北园禁卫,陈定邦疑窦大增,心想:督帅三天两头往宫里递折子,跟打了水漂似的没有回应,怎么郝宗成、张希泯昨夜莫名其妙的回来,宫里就派人过来了?

陈定邦闷头往里闯,守在门前的甲卒拆刀喝道:“来着何人?”

看门人不在跟前,陈定邦探手将腰牌解下来,说道:“我住此间,还要问你们是什么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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