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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郢曾想北上宣武,计划了统共三步;一步踹开城防城,一步填平金銮山,一步砸毁城防庙。
这其中第一步的目的是为了防止帝君偷渡南天境,这第二步是为了切断宣武与北宸的联系,而这最后一步却是为了封锁洛城。
现今曲折的大道上,一行少年混入商队过了城防城,入了金銮山,停留在了洛城的城门前。
在商队左侧驭白马的车厢中坐有一位锦衣少年,少年的身前站有一位身着竹绿色长袍的稚嫩少年,少年胸前怀抱着一根枯瘦的树枝,其上还残留着丝丝鲜血,似是内敛了几分凶煞之气。
洛城就要到了,北宸,还会远吗。
绿袍少年睁开双眸,神情淡漠,一身青袍无风自动,气质冰冷且疏远。
长高了。
开始结茧破蝶了。
锦衣少年伸了个懒腰,嘴角挂着淡雅的微笑,起身掀开车厢旁的布帘。于车马上度过月半,如今北境时节早已是过了大雪,此时天际虽说是初阳凌空,伸出手却感觉不到多少温暖,倒是将眼前的古旧城墙被暖阳照得颇有些铁血味道,厚重的巨石城墙上残有斑斑血迹与道道划痕,离得近了还能闻到股淡淡的硝烟味,看起来极具视觉冲击。
轩禅蹬开木板,快步下了马车,散乱的发丝与那形状随意的木棍将他渲染得极为落魄,但那双深邃而沉稳的眼睛却让人心下不住防备。
那双眼很有威慑力,像是一把出鞘的长剑,锐利伤眼。
商队四周的护卫好奇地向这看了一眼,车队统一用的黑马,白马因为价格昂贵的缘故一般商队不曾配备,也唯有他们洛商财大气粗,凭借洛家的关系以免特殊情况的出现才有这么一辆,但多年跑商也不见管事的用到,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从这白马上下来的客人。
将四周扫视了一边,绿袍少年席地而坐,包扎着身上的伤口。
这些伤口一部分是风餐露宿时不小心受的,一部分是邪气入体,灾厄缠身时染上的。
抽出腰间的小刀,稚嫩少年熟练地在手腕处割了一刀,一滩恶臭的脓血顺着肌肤滴入脚下的大理石,形成一圈腐蚀,连着刀口四周的皮肤都留下了一圈灼烧后的痕迹,“滋滋”声不断,那少年却习以为常,神情不变。
有些时日了。
轩禅将袖子放下,遮掩住手臂上连绵不绝的刀痕。
差一个月。十年,差一个月……
现在他终于明白这一个月意味着什么了。
干练起身,少年将手中的树枝交于右手,整理好仪态打量了一番眼前的情形。
洛城的城墙高大宽厚,商队在原野中驻扎显得极为渺小,如巨象脚旁的老鼠,卑微且弱小。
瞩目许久,家仆端来了洗漱用具,绿袍少年点头示意,不冷不热,车厢内的锦衣少年轻盈起身,将绿袍少年打量了一番:“情绪没有控制住吗?”
“嗯。”轩禅点头,麻木的面容上有着细微的情感变化,随后又慢慢收敛。
“你不是一直问,为什么要来北宸吗。”晾了会,易鲸沉默开口,绿袍少年没有回身,手上拧毛巾的动作却缓了下来,“我,猜到了。”
“哦?”锦衣少年身形端正了些,从马车上走下来,坐于洛城大道上,拍了拍铺陈于地上的古旧大理石漫不经心道:“怎么猜到的?”
“雪里看见的。”绿袍少年洗了把脸,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那东西,对我来说很重要吗?”
“算是。”锦衣少年颔首,接过对面少年重新洗涤过的毛巾,“今天怎么了?对我这么好?”
“没,看着水不太脏,给你用正好。”
“行,也行。”擦了擦脖子与手臂,锦衣少年将毛巾抛进水盆,浪荡起身,向着远处慢慢踱步。
看着锦衣少年的背影轩禅收回目光,他总觉得对方有事瞒着他,还很重大。
摇了摇头将毛巾洗净,归还到来时壮汉的手中,绿袍少年温和执礼,提着手中的枯树枝来到了洛城的城墙前。
洛城每月唯有逢五的时候才会开城门,如今距离冬至还差两日,算算时日才到廿一,想进城还需再等四天。
盘算了一番,少年在商队四周转悠了一圈,北上北宸做买卖的至少需要过三关,一关是山海关,一关是雁门关,这最后一关便是眼前的洛城,别名城防关。
其中山海关由北宸军队驻守,属天下雄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与西曌的潼关,中郢的嘉峪关并称“三关”,虽然有卖三大帝国面子的缘由在里面,却也足以体现它的雄伟、大气,每年败于阵前的大能者、帝君、名将不可胜数,是北宸的门户之首,可以是说破了山海关便破了北宸,帝国之威势至少要去三分!
其二雁门关由北宸麾下势力“七宫”之一的北穹宫代为镇守,易守难攻,方圆万万里均是战场,不论和平与否这里每月都要埋骨千万人,是北宸最易扬名的地方,武将眼中的“凤池”,也是诸多失意读书人,戴罪立功者,欲不破不立者寻找死亡快感的首选之地,所以这里的战斗很是复杂,军队,战队,散人,浪人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是南域有名的绞尸场。
而雁门关这么乱却始终没有被攻破的原因,便是北穹宫了。
七宮之一的北穹宫历史悠久,宗门内不宣扬个人勇武,讲究配合、借势,天下名将七出北穹,可见它的势力,加之他们的思想缘故,北穹子弟虽然天骄少,但万年来他们就很少死人,四十七大势力中名列前茅的存在,也不知北宸为何能容忍这样的存在却不起冲突,西曌、中郢历代皇帝都试图策反过北穹宫,却无一失败,传奇且罕见。
与前面两座雄关相比,城防关就显得失色不少,但对于商人来说,洛城才是他们心中最看重的关隘,毕竟通商的权利,税收的多少都是洛城定下的,直接关系到商队的利益。
此外,洛城也是扮猪吃虎的存在,毕竟宣武明面上虽说是附属国,但是内陆相连,关系紧密,破了城防关此后一马平川,它的重要性比之前两者毫不逊色,依托南天境之利虽说这的防守薄弱,看起来轻而易举地就攻入了,但是冰山一角之后的饕餮猛兽,却恐怖得让四方止步,这的人,每一个都不是简单货色,卧虎藏龙之辈横出,是北宸钦点的“归隐”之所。
单就这一点,城防关足以和前两座雄关相提并论!
矗立城墙之下,绿袍少年心生感慨。
尽管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城墙,还是前线城墙,但是那种扑面而来的凶煞之气却让他生出一种天下谁与争锋之感!
没有缘由的直觉。
却意外得有安全感。
轩禅屏息微笑,提着树枝舞了一段长枪的提手式,树枝划过半空力度疲软,轻飘飘得毫无东西。
少年神色一黯。他不适合练枪,易鲸也没有让他修炼什么,这两个月来所做的事情非常简单,调息,入定,仅此而已。
至今为止他还没有看见那颗嵌入自己命格的眼睛,但他已经能够感觉到那种威势和压迫了。
它可不仅仅是盘踞在那这么简单。
猛虎会出笼,是食肉的。
少年愁绪转身,目光所及处,一身锦衣。
在那,风起潇潇。
现如今这洛城郊外除了飘扬的洛商旗帜以外再无他家,锦衣少年在其内左拐右拐却是来到了商队的中心,再远处便是那件打造得粗糙却大气的主事营帐。
商队如军队,特别是做跨国交易的大商队,队内的律令与军队无异,队员各司其职需要配合得十分紧密,不然在那般长远的距离与时间中经历各种不可测的凶险,差一点便足以死在路上了,所以队内规则设定得森严且不可逆,交易途中的各项事项都是事先计划好的,不可违令,更是不能因欲望而懈怠,所以商队中没有女眷,也没有玩物,唯一可以用于释放的便是腰间酒壶中度数极低的酒水,故而放眼望去营帐中尽皆是北地的魁梧汉子,神情庄重少有波澜,腰膀粗圆,酒水不绝,面庞粗狂,凶恶难当,是持刀客口中的“骁勇大丈夫”,无一例外,这些汉子也都是舞刀的一把好手。
他们来自刑赵之北的大漠,那里民风剽悍,男人皆身材高大魁梧,因此特别瞧不起剑客,见面直呼他们为“清消男宠”,以嫌弃他们生得太过阴柔的体态,昔年凤皇便被如此折辱过,这也是秦、燕两国剑拔弩张、战乱不断的重要缘故,除开皇家恩怨,乡土的民风才是重点,易鲸能随商队入关的重要缘故也是因为兵器为长枪,属沙场利器,与这些莽汉们一见如故。
至于他们如此鄙视剑客的缘由,那便说得久远了。
不说别的,单说商队中的汉子们,他们是在下江南跑商的时候,因为被水乡女子嫌弃得无地自容,又偏偏骚客们喜欢佩剑,弱不禁风却喜欢卖弄,他们一刀断了几把剑继而被辱骂为野蛮,一路走来长剑又备受推崇,被视为君子之器,不会武的也要买来防身,一路走来这些汉子内心的创伤可不少,本来这些行商的汉子没有那么多肮脏情绪,但到底是窝囊,失了话语权还丢了尊严,证明的机会都没有,以至于当初听到锦衣少年那一声“好刀!”时有些汉子都快哭了,篝火挥长刀,怎么劝都停不下来。
与几位商队的护卫见礼之后锦衣少年脚步缓了下来,不知为何,一面对主事的壮汉他心中便会胆怯三分,以至于心神慌乱。
来到这片大陆后他总共封印了三段记忆,现在看来,那壮汉大约便代表了其中一段……
虽说那必是不堪回首的过往,但……
易鲸凝神吐息,神海中四个烫金大字在轻缓跳动。
关山四剑。
他曾经用过剑。他知道。
锦衣少年眼眸开阖,施法破除了记忆封印,随着记忆的恢复他的步伐开始慢慢加快,待七步落下后少年将手中的长枪猛然掷地,劲风起,巍然不惧!
感受到了那熟悉的枪风,帐篷内的壮汉兀地抬起头来,情绪上涌热泪浸润,大手一挥将旁人退去,向着外边大步流星地踏了出来:“来,看看!这谁啊!稀客,稀客啊!哈哈哈哈!”
“你这话是说的我,还是自夸?”锦衣少年大气一笑,抽枪上前,侠气四方!
“哎,瞧这话说得!”那商队主事人拉下了半边脸,随手抄过桌上的酒碗继而大笑,“误会了,误会了!也罢,让帝君久等是某的不对!来,饮酒!某干了!”
“不忙,不忙!”锦衣少年摆了摆手,将酒壶别到腰口,扶着身侧壮汉凝重地走入了这金顶帷帐内,金刀大马地坐下,沉吟片刻道:“不忙先,先不忙,子敬兄啊,我若不是重要事,定不会叨扰于你,小弟此行的来意你定然是知晓的,却拖了这般时日,是否……”
“诶!绕绕绕!我都说了,跟我说话直白点,别跟我来这套!看把我急得!”马秋北饮酒甩碗,在原地烦躁地走了几步,“真是气死我了!人生在世喝酒完事,打什么哑谜!这该死的读书人……!”
“行!既然你刑赵文科状元郎马子敬不想动脑,那我就说明白了!那孩子,你帮我护一段时间!可与不可!”锦衣少年起身,壮汉刚好开口却被他用手压下,“马秋北!认真点,……我不想再听你的拖延之词了,纵使四剑不全,念在往日情分上,这样的小事情,你也无能为力吗?”
“你,认真的?”壮硕汉子面上的笑容慢慢消逝,饮了口碗中的烈酒,声音开始凝重,“易元乾,你可知这孩子什么来历?你敢接手?什么理由?”
“我知道,也很清楚。”
“知道?你知道个屁!我看你是脑子给驴踢了才做的这昏决定!”壮汉暴虐,拔地而起,指着眼前少年的鼻子火气重重道:“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那是谁!那是绝代七天骄!外边乌央央一片都在搜罗的鬼玩意儿!那利益纠葛是你这么个败家玩意儿可以掺和的?废了也是宝!再怎么废也是天骄,你什么东西你敢去收徒?你脑子呢你!”
“做什么事情我心中自有分寸!他是我徒弟,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锦衣少年腾起,万千言语堵塞却被对面壮汉一巴掌摁下:“你是不是疯了!收徒?老子的话你听不明白吗!活得好好的找死做什么!”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不帮,我便自己扛!”
“扛你奶奶个腿!”
“荒唐!你满嘴的恶习能不能改改了!”
“你凭什么管老子!你他娘的才该闭嘴!听不懂人话吗!闭嘴先!再放屁你试试!”壮汉一口气提上嗓子眼,万千愤慨,缓声沉道,“易元乾,我暂且告诉你,你既然来了,老子就不会让你这么走掉!这话你自己老老实实地听好了!你自己想死就算了,别拉着老子!我带你入关已经是看在往日情分上了,别得寸进尺!”壮汉赤裸着上身,肌肉隆起,如人形暴龙一般左右游走,实在是气不过,他接着摔桌子厉声长喝:“给爷爷把嘴闭严实了!老子心情不好,不会让你走也不想听你扯什么往事,听你讲那些狗屁的道理!不让你走是避免你找死祸害老子,不听是因为你不配!昔年关山结拜誓说出鞘天下不平事,说要逍遥天地间,你倒好!卖了老七去那狗屁中郢做捞嘛子帝君!还小帝君!威武啊!你来我这里炫耀个什么东西,来求我做什么,你倒是去只手遮天啊!”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何曾亏欠过你!又何曾做过这等有负道义之事!”
“道义?呵呵,你跟我说道义?难道你忘记了吗,你!你忘记了?”
看着眼前一身正气的锦衣少年壮汉身形一顿,慢慢上前去抓着他的衣领,嘴角一顿一顿地抽搐着,但在对面那一双清澈的眼眸中,他看不出丝毫的忏悔与过失之情。
摇头后退,壮汉喃喃低语,摇头一叹,“你,咽下了。”
那重若千钧的字眼落下,壮汉再无力气训斥,他背对少年看向远方的夕阳。
咽下也好。忘了便忘了。
壮汉闭上瞳眸,屋内一片狼藉,易鲸停驻原地双眼无神,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什么。
那一袭峥嵘的风雪,有一少年躺在他的怀里,嘴角躺着血,伸出手封印了他的记忆。
他不想让自己的四哥余生悔恨度过,他不想让自己风华正茂的兄长一生沉迷阴影。
那少年微笑,眼中含着泪,他一遍遍诉说着自己的梦想,诉说着自己破碎的灵台,诉说着远方启明星的光亮。
他是少年,腰佩君子剑,壶中少年热血,意气风华。
他是少年,矜傲铁骨不折,他是少年,在他怀中陨落。
他是关山四剑之七,是他的结拜兄弟。
那年,是万历五年,他死在了自己的剑下。
热泪流淌,易鲸无神地跪下,身躯颤抖,“老,七……”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他的刑天一剑。
想起了那少年的笑,那少年的傲,那少年的狂妄和喧嚣,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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