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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嘉心头微动,却见顾景阳回身去看他们,目光淡的像是秋天的湖水,他心下一慌,赶忙垂下头,道:“许是女郎家中出了什么事,奴婢吩咐人去打探一番吧。”
顾景阳蹙眉道:“快去。”
道观清简,然而从来不乏人手,只北衙禁军,近处便有不下千人,衡嘉不敢拖延,亲去吩咐人打听此事,叫有了消息,即刻回来传禀。
禁军见他神情如此凝重,更不敢疏忽,自有人飞马离去,往长安城中去了。
只是片刻功夫而已,衡嘉额头上便生了汗,连背上都觉有些黏湿,用帕子拭去之后,方才轻手轻脚的往后堂去。
顾景阳端坐案前,案上绘了一半的山中冬雪图,原是昨日二人一起绘的,他正低垂了眼睫,神情冷淡,拿食指蘸取朱砂,用来染山间那轮红日。
衡嘉见他如此,反倒不敢言语,屏气息声的侍立一侧,其余人也垂着手,噤若寒蝉。
约莫过了两刻钟,便听外间有脚步声传来,衡嘉心中一喜,微松口气,顾景阳抬首,连目光似乎都明亮了:“是枝枝来了吗?”
来人做道士打扮,相貌极是俊秀,年岁尚轻,隐约有些青涩,入内之后,见礼道:“皇叔。”
顾景阳眼底光彩暗了,淡淡道:“怎么是你?”
顾明修自他语气中察觉出几分不悦,心生忐忑,不安道:“皇叔?”
顾景阳合上眼,有些隐忍的道:“出去。”
顾明修心中委屈,却不敢做声,向他施礼,匆忙间退了出去。
衡嘉见状,更不敢做声,暗暗祈求谢家女郎早些前来,好生安抚陛下,余光一转,却见禁军统领武宁立在窗外,以目示意,叫他出门说话。
衡嘉心中微动,见顾景阳低头看那副画,一时不会有吩咐,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武宁走出几步,避开后堂,方才自怀中取出一只雪白信封递过去。
“这是什么?”衡嘉心中狐疑,不解道:“不是叫去打探,谢家娘子为何没来吗?”
武宁用手指了指那信封。
衡嘉明白过来:“打探来的消息,都写在这里边了?”
武宁轻轻颔首。
“统领怎么还绕这些弯子?”衡嘉捏着那信封,失笑道:“既然有了结果,向陛下直言便是。”
武宁抬手去指自己咽喉,示意染了喉疾,不便言语。
“原来如此。”衡嘉会意,谢道:“辛苦统领了。”
武宁摆摆手,示意无碍,向他一礼,转身离去。
副统领便在墙后等待,面有急色,武宁将信交出去,便觉如释重负,扯住副统领,停也不停道:“快跑!”
衡嘉将那信封撕开,便见里边是张信纸,刻意折了三折,极是严谨。
“武统领粗中有细啊。”
他感慨一句,将那信纸展开,瞟了一眼,身体忽然僵住了。
信上就一句话:谢家女郎去扬州玩了。
衡嘉如坠冰窟,忽的领悟出武宁为何骤然得了喉疾,不便言语。
女郎,你要去扬州玩,没人会拦,但你好歹也同陛下说一声啊!
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走了,你知道陛下会如何惊怒吗?!
还有武宁这奸诈小人!
这厮分明是怕被陛下迁怒,故而有了结果,也不敢直言,倒叫他去趟雷!
天气还不算是热,衡嘉却出了一脑门儿汗珠,冒了就擦,擦了再冒,活像是一汪泉眼,生生不息,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内里有人唤自己,心中一凛,赶忙将信纸收起,进了内室。
“陛下。”他垂首应道。
“朕听见你同别人说话,”顾景阳抬眼道:“是枝枝来了吗?”
衡嘉又开始冒冷汗:“回陛下,不是。”
顾景阳略微顿了一下,语气却愈见柔和:“枝枝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衡嘉干巴巴道:“这个,这个……也算是吧。”
“枝枝到底是怎么了?”顾景阳见他如此,便冷了神情,道:“你直言便是。”
衡嘉踌躇片刻,终于将怀中信纸取出,双手呈上。
他没敢抬头,自然不知陛下此刻是何神情,但只看他先前反应,也能猜度一二。
内室中无人言语,连呼吸声都被侍从们缩减到最低,空气似乎也凝滞了,那信纸上不过短短□□个字,一目了然,然而顾景阳却看了很久,仿佛那是一封万言书,值得琢磨上几个时辰一般。
衡嘉额头上的汗珠子汇成一滴,“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他在心里忖度这声音会不会太响,惊扰到陛下,然而下一刻他便知道,自己不必为此忧心了。
“啪”的一声脆响,案上那只白瓷盏碎溅开来,落到人耳边,恍若惊雷。
早已冷却的茶水与碎瓷迸溅到人身上,有种异样的痛楚,侍从们慌忙跪地,却无人敢做声。
过了半晌,顾景阳方才道:“她既然要走,朕何必强留。”
底下自然无人敢应声,他自己也知道,静默良久之后,顾景阳有些疲惫的合上眼,道:“收拾了吧。”
……
第二日晨间,顾景阳没有再提及谢华琅,衡嘉心中忐忑,更不敢主动开口,便如同先前谢华琅不曾出现过的那些年月一般,度过了这一日。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都是如此。
到了第六日,衡嘉奉茶时,便见他正垂首看先前那副山中冬雪图,心中一突,正待退下,他却忽然道:“枝枝回京了吗?”
衡嘉勉强笑道:“还没有。”
顾景阳道:“知道了。”
那天之后,他没有再问过此事,可衡嘉觉得,那位谢家女郎或许就像是陛下的影子一样,从此再也不会从他心里消失了。
果不其然,又过了好些时日,某天傍晚,衡嘉见他立在窗边,轻轻说:“枝枝走了二十一日了。”
如此又过了九日,到谢华琅离京一月整的这日清早,有人打马前来,踏破了观中近乎死寂的安宁。
顾景阳正临窗翻阅典籍,见有侍从快步前来,眼睫抬起,旋即又垂下了:“是枝枝来了吗?告诉她,朕今日不想见她。”
“陛下,”侍从几乎不敢开口:“是江王来了。”
顾景阳的手停在那一页,久久没有翻过,神情清冷疏离,似乎在隐忍什么,半晌之后,终于道:“不见。叫他走。”
侍从不敢久留,应声之后,匆忙退了出去。
……
这些时日以来,不只是顾景阳身边侍从战战兢兢,连朝臣们都能察觉到皇帝近来心中不悦,较之从前,更见端肃冷凝。
前些时日,门下省有官员出了疏漏,被皇帝冷脸当朝诘问,天威之下,两股战战,汗出如浆。
门下省两位侍中皆是老臣,跪地为下属请罪,皆被皇帝驳斥,颜面扫地,那官吏也被削职,贬谪他乡。
有这前车之鉴在,近一月以来,朝臣们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唯恐哪里出了疏漏,被皇帝问罪。
这日朝议结束,却还有些不好在前朝明说的,顾景阳便令内侍将相关之人请到御书房商议,即将结束时,目光却落到沈国公面上去了。
他神情冷肃,淡淡道:“朕听说沈国公世子往扬州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沈国公的错觉,陛下这么问了之后,同僚们都默默同他拉开了那么一点距离。
儿子往扬州去时,是告了假的,又是回乡祭祖的正事,无可指摘。
沈国公想了想,确定这事没有疏漏,颔首道:“是。”
顾景阳道:“游手好闲,玩物丧志。”
……就是回乡祭个祖而已,陛下你说的有点过了啊。
沈国公身体僵硬,扯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是。臣会好好管教他的。”
顾景阳又道:“莫名其妙。”
……难道会比陛下你还莫名其妙吗?
沈国公心中腹诽,脸上却只能讪笑:“是是是,莫名其妙……”
顾景阳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臣工们离去后,他少见的失仪,抬手掩面,有些疲惫的靠在了椅上。
“衡嘉,”半晌,他道:“方才是朕说的过了,赐沈国公府五百金,请沈国公不要介怀。”
衡嘉应声道:“是。”
正是午时,日影中正,也是一天之中阳光最盛的时候。
顾景阳垂眼去看太阿剑上的玉坠,抬手拨弄一下,轻轻唤了声“枝枝”。
谢偃淡淡看她一眼,正待吩咐仆婢动手,却听室外有人回禀:“老爷,魏王世子来了。”
谢令眉头猛地跳了一下,侧目去看谢偃,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还是谢偃颔首道:“先去见过他再说。”
魏王世子喜好诗赋,府中很有些大儒名士,许是受此缘故影响,瞧着颇有些风度翩然的文气。
谢偃上前去同他见礼,谢令与谢允跟随在侧,卢氏毕竟是女眷,不好出场,便隔帘而坐,静听前厅动静。
魏王世子姿态谦和,极为客气:“冒昧登门,令君勿要见怪。”
谢偃道了句“岂敢”,同他寒暄几句,方才问道:“世子殿下此来,是为……”
“令君容秉,”魏王世子含笑道:“是来提亲的。”
他自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我与府中二娘情投意合,已有白首之约,决意娶她做侧妃。”
“世子殿下相中二娘,是她的福气,两厢情愿,也是你们二人的缘法。”
谢偃不置可否,温和笑道:“世子殿下乃是宗室,正妃与侧妃皆有陛下钦点,我也不愿做棒打鸳鸯的恶人,倘若陛下肯降旨赐婚,那自然是佳偶天成,再好不过。”
魏王世子先是面露喜色,旋即又有些迟疑,为难道:“我贸然去提,委实是有些……还请令君助我一臂之力,在陛下面前说和一二。”
“世子殿下,要娶谢家女郎的是你,主动去求的却是我,您觉得这合情合理吗?”谢偃作色道:“谢家的女郎,但凡有些颜面,便不至于自荐枕席。”
他这话有些一语双关,倒像是在暗指什么魏王世子无言以对,面露讪色,再寒暄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临走前道:“令君请二娘稍待,我必去陛下面前求旨,请娶二娘。”
谢偃含笑送他:“我在此恭候。”
魏王世子走了,他面上笑意消失无踪,谢令见状,摇头失笑道:“兄长是打算,叫他去试探陛下心意?”
“陛下既肯将太宗遗物相赠,终究是对枝枝有意,若真如此,绝不会叫魏王世子娶二娘,乱了纲常,”谢偃有些苦恼,头疼道:“此事真有些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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