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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淅沥而下,期思城的县衙大堂修缮工作未完,这时候不知道哪个角落里,还有雨水滴下来。
昏暗的厅里,韩谦与郭端铎、周道元及沈鹏对案而坐。
面对韩谦提出的建议,郭端铎深皱的眉头像桐柏山的峰岭一般,他苦着脸叹气说道:“汴京城对大梁军民的意义太重要了,一旦主动放弃,将直接影响到我军的士气——陛下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但将吏皆是不舍啊!”
“侯爷担心徐明珍、司马潭实际已降,而此时只是假装未降,陛下与诸将也有考虑,”沈鹏说道,“也恰是如此,大家都担心这一切是蒙兀人的圈套,其目的乃是令我们误以为汴京往陈州颍水河畔撤出的通道还在,但等到十数万军民真从汴京城往南撤离时,敌军却会突如其来的从四面八方杀来!”
郭荣、周惮、冯缭、孔熙荣、温博、王辙等人作为棠邑的属吏,这时候坐在韩谦的下首,听郭端铎、沈鹏所言,也深以为是。
他们不主张出兵北上,担心这里面有圈套,但同样的原因,这时候叫韩元齐及陈昆等人率十数万军民出汴京城南撤,同样是极其轻率而冒险。
一旦猜测为真,韩元齐他们率两万将卒南撤速度极快,不担心会受到拦截,但包括宗室子弟以及诸将臣家小在内的十数万平民,在出汴京城到抵达陈州北部这一百六七十里的路途中,受到敌军发动的猛烈攻势,最后有几个人能安全的从颍河撤到颍州南部?
说起来,蒙兀人联手掘开禹河大堤,沿颍水制造黄泛区切割河淮大地,这招太狠了。
仅此一举,就将令他们在战略上陷入彻底的被动之中。
即便梁帝能及时打通与渭水平原的联络,但颍河以东二十九州,八九百万口民众尽落敌手,整个战局的天平也将彻底倾斜掉。
到时候淮西即便与梁帝朱裕联手,两部兵马所控制的区域,也仅有十州之地、三百万口民众而已。
而除了东线要面临以朱让为首的二十万叛军,西线更要面对整合晋地之后、战斗力更强的蒙兀人兵马。
关中彻底失守,在将来某个时间点,恐怕也将是极难避免的事情。
全然放弃汴京军民,也不现实。
不要说其他了,郭端铎、周道元乃至沈鹏,他们的家小亲族都在汴京城里,韩谦他们这时候也说出劝他们彻底放弃汴京城及十数万民众、让韩元齐、陈齐他们率两万精锐南撤的话吗?
即便将中高级将吏的家小眷属及宗室子弟都带上也不成,谁能保证这样的时刻,汴京梁军在南撤途中不闹哗变?
大家在厅里坐了一个多时辰,也没有讨论出一个能为双方都接受、又觉得可行的方案来。
这时候“嗒嗒嗒”马蹄声踩踏雨水进城来。
众人皆惊惧的抬起头,不知道又有什么噩耗发生——期思城此时乃是韩谦的临时牙帐,照规矩不是八百里加急的信报,信使入城也不能驰快马,以便对城中将卒产生不必要的惊扰。
“侯爷,夫人生了一个男丁,东湖派人报喜来了。”霍厉高兴的拿着一封手书,带着从东湖赶来送信的信使走进大厅来。
“这是大喜事,却害得大家紧张成这样子。”韩谦轻松的说道。
“恭喜侯爷,棠邑新添男丁,侯爷后继有人。”郭端铎、周道元、沈鹏贺喜道。
当前的形势恶劣至此,不管之前双方厮杀有多激烈,河朔惊变之后,棠邑没有落井下石,更没有趁火打劫,不提之前通风报信,使韩元齐、陈昆得以率部及时增援汴京以及关中兵马借道棠邑返回河淮了,最近一年多来,棠邑援借河淮的粮谷总计超过上百万石, 两万余套兵甲及相应的精良战械。
甚至现在在蔡州、颍州境内成立的流民大营,每日上千石粮谷也都是棠邑在供应。
昔日的劲敌,能为大梁做到这一步,郭端铎、周道元、沈鹏等人也无话可说。
此时也商议不出能行的对策,责任又不是棠邑,他们也只能劝韩谦先回东湖看刚出生的小公子。
韩谦沉吟了片晌,决定再往陈州北部派出一千先遣辎重工造兵马,在陈汴驿道南端、被洪水淹没的临近颍水主河道区域,协助梁军扩大淹水区营寨及栈桥的修建——驿道口狭窄,一次停不了几艘战船,栈桥及水寨的规模能否继续扩大,将直接关系进援或撤退的速度与效率。
同时棠邑也会趁着徐明珍、司马氏都还没有公然叛变,趁着蒙兀骑兵没有绕到汴京南部活动,尽可能多的直接往汴京多输送些粮秣以及汴京紧缺的骡马。
骡马有时候是好东西,不仅撤退时能加快行程,夏秋时圈养汴京城郭之内,可以食草叶,不占料食,等天气冷下来,便能宰杀取肉储存,以渡饥时。
虽然当世人食肉是极奢侈之事,但非常之时只能用非常之策。
还有一个问题,是韩谦一直在考虑的。
禹河泥沙含量极高的大水决堤冲击沙颍河,到入淮河口水流缓下来,泥沙就会大量沉积下来;而大水将沙颍河沿岸的泥堤冲垮,水势涡转回旋,又会将岸边大量的泥沙、树木杂物带入主航道,不定点的产生暗沙积淤。
或许一两年间或许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时间再久一些,随着洪水反复的冲击破坏颍水河道,沙颍河航道都有可能彻底废掉。
而大水将大堤冲垮,往两岸弥漫数十里,而受两岸地形的限制,两岸洪泛区又不可能是对称的,这使得中心航道的确认也是问题,稍不小心船舶就会搁浅。
从颍口到陈州四百余里颍水主河道上,沿线重新确认能行船的主航道以及设定一些类似灯塔的标志物,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韩谦还希望梁军在殷水县北面的洪泛区里,尽量加快涉水驿道的修缮。
即便考虑到司马氏、徐明珍暂时没降,极有可能是蒙兀人引诱汴京军民出城伏击的陷阱,但撤离的准备工作却不能不做。
因此在陈州渡附近,南北各修一条横穿淹水区的高坝驿道,是梁帝朱裕早就定好的事情,以免必要时,能加快汴京军民的撤离。
用舟船将十数万军民,直接走水路撤到四百里的颍口,效率太低、速度太慢;用舟船将十数万军民从北岸撤到南岸,然后走驿道继续南撤,就快得多。
奈何河淮梁军资源有限,溃堤之前主要是对陈州北部的驿道加高加宽,陈州南部殷水县境内的近河驿道也抢修过,但在大水冲来时,这条从西南往东北延伸,位于殷水县浅低区域的驿道,没有抵挡住水势,被冲垮十余处。
陈州北部的驿道没有被冲开缺口,一方面主要是本身地势够高,另一方面是不计成本的在有可能受洪水冲击的路段加修护堤。
简易护堤也就今年抵挡第一波洪水冲击有用,明后年禹河不可能封住决口,到时候陈汴驿道还是会有一些路段暴露出来,多半也会受到水蚀破坏。
面对洪水滔天,人的力量还太微不足道了。
后续无论是增援,还是接应撤离,前期准备工作都不能停止下来,还要加紧去做;也不管怎么说,韩谦也希望韩元齐他们在汴京,前期尽可能多的再疏散一部分军民出来。
即便最终决定守汴京城,多撤些军民出来,也能缓解城里的粮食压力。
当然,韩谦也早就已经以孔熙荣、曹霸、王辙等人为首,在登船条件更好的霍邱成立了先遣旅,从诸部抽调六到八千的精兵强将,进行水陆登陆协同作战的训练,做好随时从霍邱乘水军战船北上参战的准备。
此外,第二、第三、第四镇军主力都在北部沿淮河南岸部署,就近都有水军基地,要不要大规模从陈州北部登岸增援汴京,也只是等韩谦下最后的决心。
…………
…………
局势是那样的诡谲险恶,韩谦当然不敢轻易下决心,将棠邑的命运都赌上去。
这也是家大业大的烦恼,他要考虑数万将卒及身后数十万家小眷属的命运,不自觉间就变得更谨慎,已没有再像金陵逆乱时豁出去一切的勇气了。
韩谦辞别郭端铎、周道元、沈鹏他们之后,便在侍卫的簇拥下,一路乘快马南下,从谷水上游浅水处涉水过河,沿途不少道路被山洪冲毁,他们赶到安丰再换舟船东进南下,五天后才赶回历阳——高绍、孔熙荣、温博、冯缭等人则往霍邱、寿春等地而去,太多的事情需要他们去处置。
韩谦赶到历阳,王珺生养才有九天,人还有些虚弱,脸色略有些苍白,但精神还不错,母子皆平安,听着婴儿清亮的啼哭,叫韩谦这些天心头的阴霾消去不少。
扬州王氏得到王珺生养的消息后,王文谦的妾室许氏以及王珺的堂婶娘周氏便带着一干女眷、小辈子侄、女婢、家仆,数十人比韩谦还要早三天赶到历阳涟园探望,都在涟园的东苑住下来。
奚荏头痛无比,既担心王家奴仆之中被刺客渗透,却不能怠慢失礼;而前日韩道铭及韩道昌两人的妻室,也带着韩府女眷、女婢、家仆赶到历阳来,又是几十人住进涟园。
平时较为清静的涟园,一时间人满为患。
韩谦赶回来之前,奚荏三天都没有睡踏实。
韩谦回来,奚荏也就不再客气,直接将两家的亲戚女眷都请出涟园,住到隔壁紧急收拾出来的一栋园子里;园子里的警戒、护卫才恢复到正常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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