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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便是张会同赵彤成亲的日子,沈瑞与杨恬一个有孝,一个有恙,都是没法亲去,便将早早备好的贺礼提早送去。

给赵彤的添妆礼更是杨恬精心挑选的,虽然依着规矩与杨家的礼物合在一处送去武靖伯府,却仍是派了林妈妈跟着杨家下人一并去,向赵彤解释并道贺。

沈瑞这边则是送的两面的礼,英国公府不必提,这武靖伯府因有赵弘沛,又有多项生意合作,亦是要送的。

他这边六月十七礼物才送出去,六月十八这天下晌,张会突然登门。

沈瑞听得禀报就十分诧异,这婚事临近的准新郎怎的会突然跑来?

而下人来报时更是说,张二公子是一路跑马过来庄上,后面跟着的侍卫也都是气喘吁吁,想是有急事。

沈瑞心下更是疑虑,不知出了什么事,怕是小皇帝那边又有什么吩咐?

他一路快步迎了出去,却见张会黑着一张脸,上来便道:“牵了马,咱们出去跑上一圈。”

沈瑞见他面色奇差无比,口气也生硬,想是有什么机密之事,竟连庄中也放心不下,唯恐隔墙有耳,想是要跑出去开阔地界,方能放心吐露。

当下便也不犹疑,直接吩咐人牵了马出来,派人与杨恬知会一声,便翻身上马,随着张会沿官道一路驰骋。

两人快马加鞭,跑出数里,张会并不像是想找个说话的地方,倒像是诚心赛马一般,跑得格外卖力。

沈瑞不免又疑惑起来,只是喊他几声,他充耳不闻,只闷头向前,沈瑞无奈,也只好跟随下去。

张会从城中而来,又奔驰这许久,胯下宝马再是神骏也是疲累之极,口鼻已有白沫喷溅。沈瑞见了,连忙高声喝止张会。

张会素来最心疼这匹宝驹,听得沈瑞这般喊,他心里股劲儿忽然就泄了,慢慢降下速度,催马上了一处高坡,这才翻身下来,拍了拍马头由着它自去了,自己整个人摊成个大字,仰躺在草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沈瑞紧随其后上了这高坡,也散了缰绳,由着后面跟来的张府侍卫料理马匹,两步赶到张会身边,俯身皱眉问道:“这是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但见张会的眼底全是血丝,眼神却是空洞,一言不发只望着天空,脸上隐有狰狞。

沈瑞皱着眉头去看那边的侍卫,一个亲卫悄然走过来,却是送来四个羊皮水囊。

沈瑞接过来拔出塞子,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竟是杜老八那酒楼的猴儿酒。

这酒喝着香甜,后劲儿却是极大,这一袋子酒下肚都是要烂醉如泥了,何况四袋子。

好似闻到了酒香,让张会醒过身来,他忽然一骨碌爬起来,拾起一个羊皮水囊拔开塞子便要往嘴边送。

沈瑞忙使了个小擒拿手,隔开了他,喝道:“刚刚跑马完,身子正疲,这会儿灌酒,不要命了!”

张会像是被激起了斗志,甩手抛出去那水囊,揉身便欺近沈瑞,转眼就是两拳击出,一奔面门,一奔胸腹。

因着各种合作,沈瑞和张会关系越发密切,两人也曾切磋过武艺,从拳脚到兵器,对彼此的套路都十分熟悉。

沈瑞轻一偏身躲过进攻,随即矮身一个扫堂腿攻其下盘。

便就在这空地上,两人拳来脚往,战在一处。

张会的拳脚是军中的功夫,走的是刚猛的路子,出拳带风,霸道异常。

而沈瑞的功夫则有些江湖路数,讲究辗转腾挪,虚虚实实。

两人连着过了二三十招,张会因先前跑马体能消耗太过,渐渐的有些体力不支,动作一慢,叫沈瑞抓了空子,叨住腕子,反手一剪,按了下来。

张会已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虽是败了,却忽而大笑,高声道:“痛快!再来!”又冲侍卫喊:“拿家伙来!”

侍卫们却裹足不前,谁也不敢真递了兵器过去。

沈瑞抬手一巴掌呼张会后脑上,斥道:“你今儿发的什么疯!出什么事了,痛快说来!”

张会微微一僵,半晌才长叹了口气,道:“沈二,撒手吧。”

待沈瑞松开手,他又再度四仰八叉的躺倒在地,长长呼着气。

沈瑞也不再催问,反而在他身旁坐下,拔开水囊塞子,慢慢小口喝着酒水解渴。

张会仰躺了好半晌,忽翻身坐起,也捡起一个水囊,仰头灌了一口酒,大叫一声痛快,接着又是痛饮。

沈瑞见他已是缓过劲儿来,便也不拦着他,见他连灌了三口,才出言道:“可是朝中有了什么变故?”

张会凝视他一眼,又冲远处打了个呼哨,他的亲卫都散开百步外,他方冷冷道:“是丘聚这没卵子的阉竖……”

这阵子寿哥对辽东大有动作,却并没有引起朝臣多大注意,只因,这阵子,内官也是动作连连。

继岑章镇守辽东后,御用监太监刘云南京守备,内官监太监刘璟镇守浙江,内官监太监姚举镇守江西地方,御马监太监梁裕镇守福建,麦秀南京内织染局管事。又以刘瑾神机营把总同提督十二营操练,以马永成代刘瑾管神机营中军二司并练武营,内官监太监赖义接了马永成的位置调了御马监。

而小皇帝又因天气炎热停了经筵。

辽东不过关外苦寒之地,理它何用!近在眼前的内官才是心腹大患,若官宦势力抬头,重蹈英庙土木堡旧事,如何了得!

朝中文臣抨击内官的声音便越发大了。

在他们眼中,这群阉人在内廷引着小皇帝玩乐不听圣人训不近贤臣,而外放镇守的职缺更是糟糕,那便是祸害百姓、为害一方。

一波波的弹章汹涌而来。

而内廷也同样不太平,刘瑾地位不会动摇大约是所有人的共识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刘瑾这陪着小皇帝长大的东宫大太监如今水涨船高成了内廷二十四衙门第一号人物也是理所当然。

然东宫旧人却不止刘瑾一个。

刘瑾先前为东宫诸宦官之首,心里不服他的仍大有人在,更别说旁人窜起。

如张永,原是不太显的,可如今却坐稳了御马监的位置,又勾结上刘瑾,这新近派出去的守备太监、镇守太监几乎都出自他二人门下。

那也是东宫旧人的马永成因在御马监里同他作对,竟被排挤出去,管了神机营中军二司——这神机营在刘瑾手中握了许久,马永成去了也就是个摆设,完全被架空。

此一番如何不引得众大太监侧目,尤其那有野心又有能耐的。

丘聚便是其中之一。

他既忌惮张永的权势,又继辽东镇守太监没争到后,还被张永截胡了两次,心下怨恨愈深。

恰东厂侦缉着英国公府一桩事,丘聚想起辽东镇守太监争夺中张会在期间上蹿下跳为张永摇旗呐喊,事后张永又向皇上进言禁了庶民穿戴绫罗绸缎,大大便宜了张会那松江棉布的铺子。

丘聚便不是迁怒张会,也断不能让张永多英国公府这一强力外援的。

寻英国公府的晦气,既是想给张会那小子一个教训,也是敲打英国公府要其擦亮了招子。

于是,先是东厂上奏,缉得山西镇西卫指挥同知杨豫诈称父死,欲袭职。

朝野一片哗然,小皇帝亲手批示,谪其戍边卫,又令锦衣卫内部严查,谨防此类大逆之事。

没一日,东厂这边就表示,虽然没查出类似事,但锦衣卫内部仍有不法,锦衣卫镇抚司管事指挥佥事王锐、象房管事指挥佥事张铭,以病嗽注门籍,不赴朝,王锐出城游玩还则罢了,张铭是越关至涿州。

这张铭便是英国公张懋嫡三子,而王锐是司礼监太监、东厂掌印太监王岳的侄儿。

王岳是弘治朝内廷数一数二的耿直人,弘治皇帝也因他这性子,才将东厂交到他手中。有了弘治皇帝与王岳的严格管束,终弘治一朝,东厂戾气全收,不敢肆意妄为。

弘治朝末期,王岳的重心已挪移至司礼监,至弘治皇帝薨逝后,小皇帝提拔了丘聚为东厂大档头,王岳也心知小皇帝自有心腹人,也越发不大理会东厂事。

然东厂掀了他远房侄儿这事,王岳也是羞恼异常,他既恨侄儿不争气,也心明镜儿的丘聚这是想拿他把柄让他难堪。

其实这原也算不得什么把柄,王岳是真严管侄儿的,这侄儿也不敢在外仗势欺人,但既得高位,惫懒总是难免,不过是躲懒不去上朝罢了。

关键就要看王岳怎么处理了,王岳若是徇私枉法,丘聚自然有的是后招。

王岳一生刚直,岂会叫小人拿捏。

遂许久不曾出现在东厂的王岳莅厂事法,将张铭、王锐统统拿下狱,如律用刑、革职。

这事儿办的极为迅速,英国公府未及反应,张铭便已丢了官职挨了板子,被抬回府。

其实,便是英国公府得了信儿,面对王岳这铁面无私把只是近边游玩的侄儿都革职的情况,张懋也是没法开口为自家越关至涿州的儿子求情的。

被这样削了面子,英国公府还只能认这个栽。

可,朝中谁人不知六月二十就是英国公府二公子大婚,迎娶武靖伯府六姑娘!

这一巴掌打的……

“脸面又算得什么。”张会仰头一口又一口酒直灌下肚,喝得又多又急,很快便已是微醺。

他醉眼朦胧,忽然笑起来,指着沈瑞道:“我这人,处处小心,与人为善,广交朋友,到头来,却是有话谁也不能讲。——亏得还认识了你。你这人,识交。你这人……也和我们这些外戚勋贵没甚干系。”

末了才是一句实话吧,因着没干系,才能大胆实言。沈瑞感慨一笑,举了举手中水囊,以示敬酒,一言不发,也豪饮一口。

张会呵呵笑着,歪歪斜斜往一旁一支,似是自语道:“外戚,勋贵,这样的人家,谁家没个污糟事……这家里,也只三叔待大哥与我好些,剩下的,剩下的都是巴不得我长房死绝了。”

沈瑞叹了口气,人人都说英国公世孙张仑七岁丧母,十四而孤,却深得英国公张懋爱护,未及弱冠就封了世孙。

而张仑,还长了张会三岁。

公府宅门深深,两个失恃失怙的小小少年是怎样长成的?

“祖父是曾祖的嫡次子,因着他兄长残疾又无后,这国公爵位才落在他头上。他袭爵那年,也不过九岁。”张会脸上挂着笑,眼底却是浓重的化不开的悲哀。“姑祖母是仁庙的敬妃,祖父便是再勇武,也被人戳着说一句外戚。”

“我父是祖父嫡长子,作世子天经地义,可惜,天不假年。我兄也是嫡长,封世孙也是天经地义,可就因祖父是越过他兄长袭的爵,这家里嫡出的叔叔们不免动心,一门心思想着兄终弟及。”

张会脸上又显出狰狞神色来,“这么多年,张钢少下套了么!张钦张镃两个庶孽为虎作伥,也想浑水摸鱼!就三叔护着我们……三叔……”

他忽而呜咽起来,说不下去了。

张懋共有七子,长子张锐英年早逝,张钢乃是嫡次子,行三便是被王岳打了板子革了职的张铭。

沈瑞轻轻拍了拍张会的肩膀,低声劝道:“如今也只是一时罢了,过些时日皇上总归是要有恩赏的。老国公也不会看着三叔这般。”

张会咬牙道:“丘聚这个阉竖!他这是要搅合国公府家宅不安!他现在朝我三叔动手,怕不下一个就朝我大哥动手了。而那群人想要这爵位,又有什么做不出的……”

忽而悲从中来,大哥一心想着努力办差,只觉得赚得军功这爵位就稳当了,却怎防得那些小人龌龊手段。

他张会这般在宫里钻营,在皇上面前奉承,所求的,不过是袭爵上,皇家能像他兄弟这边偏上一偏,做主说一句话。

但是现在有丘聚这么个祸害,东厂是何等地方,在皇上身边进言又是什么分量。

“若叫丘聚小人谗言,积毁销骨……”张会咬牙切齿道。

沈瑞忙安抚的劝道:“也别总往坏里想。世孙这般人物,又有什么可叫他们说嘴的。以皇上与你的情分,又岂会轻信污蔑之言!”

张会冷笑一声,道:“这些小人,再龌龊不过,没有他们做不出的。”他又灌了一口酒,偏头看着一脸悲悯神色的沈瑞,忽然道:“你不信?哈,是,你们这样的清流人家,素来不信这些吧。”

他狠狠将那水囊掼在地上,任由美酒汩汩而出,森然道:“沈二,你可知道我母族?”

沈瑞闻言微微一愣,他其实也是查过张家的,能嫁给英国公世子的姑娘,娘家岂能差了,张仑张会的母亲孙氏,乃是宣宗孙皇后娘家侄孙女。

可以说,英国公世子与孙氏的姻缘,是两个外戚之家的联姻。

孙皇后娘家得爵会昌侯,张孙氏大约因是孙家旁支,又早早亡故,故而传说中张仑张会两兄弟与如今的会昌侯似是并不亲近。

谁知听得张会讲来,何止是不亲近,竟还有大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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