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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送走来人,转头就向胡老太太禀告。老太太神色凝重,立刻让他造出名册,将所有的无籍者,包括跑船,跑码头,搬运,以及船坞里的工匠和打下手的,全部都报上去,将人也看牢了,一个不能少。
孟夫人当时在旁,回来后,和嘉芙提了一句,叹道:“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弄的我心里慌张不已。这几日须看牢你哥哥,免得他出去乱跑,万一惹事。”
孟夫人说完,匆匆走了。嘉芙也有点心神不宁。
根据船坞管事的说法,那少年不但哑巴,脑子也不大灵光。
但嘉芙却有一种感觉,那少年或许未必真的脑子就不灵光。
那天她遇险,少年将她卷出去,扑倒在地的时候,姑且不论他身手如何,就在那一刻,两人的目光有着短暂的相接。
当时她虽然被吓的呆若木鸡了,手脚全不听使唤,但他看着她的那双眼睛,她此刻还记得清清楚楚,黑白分明。
还有被发现脚受伤后,他的微微一笑。当时他的眼睛里,闪耀着如同太阳般的光芒,就连满脸的尘土,也没法遮掩他那双眼睛里的光彩和灵气。
说他脑子不灵光,嘉芙真觉得不像。
如果他是故意装的,那是为了什么?这个少年的背后,到底有什么秘密?年才刚过,官府就来了这样的动作,难道真的是和这个少年有关?
嘉芙想起萧胤棠的莫名现身,想起经过福明岛遇到的一幕,那些被铁索锁走的小沙弥的样子,历历在目。
不知道那批锦衣卫,和来泉州的这个王大人是不是同一拨人。
张大听了祖母的命令,必定会将这少年记入名册的。
出于一种自己也很难说的清的感觉,嘉芙并不想这样。她忽然替那个少年担起了心。
但是她也知道,祖母的做法并没错。锦衣卫如狼似虎,无孔不入,他们甄家若敢有半点猫腻,万一被查出,后果不堪设想。
嘉芙想告诉他这个消息,让他尽快悄悄离开。却又有所顾忌。
在犹豫中渡过了一夜,第二天,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去找张大,假意探听那少年的脚伤。
张大看了眼嘉芙,小心地道:“小娘子,我前几日忙,忘了告诉你。那小子在除夕夜里就没了。有人看见他独自去了海边,一头跳了下去,再没上来,这几日船坞里也不见他人,睡觉的铺盖和那身新衣服却都散着,就跟半夜睡醒了迷迷糊糊爬起来走了似的。听睡旁边的说,是被炮竹声给吓的,稀里糊涂出去,跳下了海……”
嘉芙又是意外,又是难过。
她原本只担心他或许会身处危险,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竟死在了除夕之夜。
不知为何,这个和她原本陌路,偶然顺手救回来的少年的意外死讯竟会让她感到如此气闷。
或许是当初,那濒死少年投向她的充满求生意愿的目光让她感同身受。亦或许是几天之前,他用他少年的单薄身体为她挡住危险后,独自默默离开时,那一抹脚步略微蹒跚的孤独背影,令她难以忘记。
她呆了片刻,压下心里涌出的难过之感,道:“张叔,劳烦你叫人给他烧两炷香吧。”
张大道:“老叔记住了。小娘子你莫难过。”
嘉芙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
正月十三,离元宵还有两日。但泉州城里,家家户户门前已经悬了花灯。入夜,花灯和明月交相辉映,满城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和城中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城外那片寂静的无人港口。
这是一个晴朗的深夜,明月悬空,一个少年独自坐在海堤之上,身影被吞没在夜的暗影里。海风迎面吹来,他一动不动,面向着渐渐涌起的夜潮,背影孤独。
忽然,他飞快地脱去了衣裳和鞋子,纵身一跃,犹如一块石头,掉进了夜潮之中。
片刻后,伴着一声轻微破水的“哗啦”之声,少年的脑袋从水下露了出来,他挥臂打了几下水,就靠到了堤坝上,手中多了一样东西。
这是一个用制软了的熟牛皮包起来的四方块的东西,掌心大小,湿漉漉的,被托在少年的手里,不住地往下滴水。
泉州的这个冬天,大部分日子都是湿冷湿冷的,少年却似乎丝毫没有感觉到海水的刺骨冰冷。他慢慢地解开牛皮,双眼盯着托在自己掌心里的那样东西。
一方玉玺,纽交五龙,上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篆文,通体不沾半点尘埃,皎洁月光的映照之下,玉色莹莹,将那少年托着它的那只掌心都映成了半透明的淡淡血肉之色。
这便是秦之后的传国玉玺,国之重器。千年以来,时没时现,历朝历代的帝王,无不视得它为天命。
大魏立国,太.祖以机缘得到传国玉玺,欣喜若狂,将它藏于宫中元始殿内,每逢祭天大礼,请玺加盖于祭天诏书之上,以此昭示己之天命所归。
而今的永熙帝,登基之初,质疑之声之所以不断,就是因为他的手中,缺了这一方代表皇权授受的传国玉玺。
据说,少帝萧彧于猎场坠马身亡后,这面传国玉玺便也离奇不见。
这片堤坝之侧,白天人来人往,谁也不会想到,这三年来,它就被这一块牛皮包着,藏在了下面一个被海水蚀出的空洞里。
每日潮起潮落,它安静而孤独地守着黑暗,就像是它的主人,这个少年。
少年盯着手中的玉玺,看了良久,忽自嘲般地勾了勾嘴角,自言自语地道:“我留你还有何用?不如送你随潮而去,从此无拘无束,放游四海,胜过躲躲藏藏,终年不见天日!”
他爬回了海堤,高高站起,猛地挥抬臂膀,就要将手中玉玺投向月色下的那片夜潮。
一旦入海,潮水汹涌,卷去之后,这东西从此将永沉大海,再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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