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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颖病了。
病得一塌糊涂,高热,意识不清,嘴里不停地喊着“放开我”,瘦小的身躯蜷缩在厚厚的锦被里,六月天,她却依旧抖个不停。
消息传到皇宫,皇后派人将她接了过去。
舒明开阔的椒房殿,碧瓦朱檐,雕梁绣柱,琉璃铺陈了一路,光可鉴人,辉光流动。
耿云静静地立在大殿中央,头上的伤势已经处理,巴扎了一圈素白的纱布,更白的是他的脸色。
此时,还未到破晓时分,屋外漆黑一片,幽森的苍穹,不见半点星光,殿内点了烛火,火焰被夜风轻轻地吹起,摇曳起舞,整个大殿,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你可知错了?”
女人的话音在大殿的王座上响起,声音清清冷冷的,如月夜下的泉水,带着一丝不尽真实的飘渺,在大殿内回旋,余音袅绕。
耿云抿唇不语,眉头紧紧蹙着。
“还不知错吗?”南疆皇后的声音又清冷了几分,渐渐透出一丝上位者的威严,这种威严与刻意的盛气凌人不同,它与生俱来,从骨髓中散发而出。
尽管强撑着,耿云还是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捏紧拳头道:“公主的事,我很抱歉,是我失控了,伤害了她。”
“你好像很委屈?”南疆皇后声线悠长,带着一丝淡淡的慵懒。
耿云没有反驳:“姑姑不是都知道吗?我究竟委不委屈。”
“你是耿家世子,连这点事都觉得委屈,将来,本宫还怎么敢把更重大的责任托付于你?”
“这点事?”耿云倏然抬起了头,“姑姑觉得我所经受的一切在姑姑眼中都不值一提吗?”
“当初娶小六的时候,本宫就提醒过你,现在,只不过是本宫的提醒应验了而已,你用了五年时间,难道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这话,何其残忍?!
他以为,她只是一句好心的提醒而已,他感激她的提醒,却并未真的放在心上,他得到了皇甫颖的人,还怕得不到皇甫颖的心吗?五年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方设法地证明姑姑错了,然而昨天的事,残酷的现实,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
“本宫把小六嫁给你,不是给你欺负的,她是你妻子、是你表妹,却也是你的公主、是你的君,再敢以下犯上,本宫饶不了你!”
耿云的拳头几近要被自己捏断,声音却轻轻柔柔的,微风一般:“姑姑,您难道认为一切都是我的错吗?这一次的罪魁祸首是迷惑了公主的容卿和马宁玥,姑姑怎么不问责他们?”
“你还有脸提你做的那些蠢事?”南疆皇后的声音越发幽冷,“以为你吃了亏便会适可而止,没想到一直往别人的陷阱里跳,他们的事,你不要再管了。”
“姑姑!容卿和马宁玥把父亲害入大牢,还拿了宣王做刀,一次次朝耿家砍,四弟也被他们害死了!可怜四弟尚未成年,连进祖坟的资格都没有!我看着那个空荡荡的坟头,姑姑您知道我心里的感受吗?我恨呐!”
他揪紧了衣襟,捶着自己胸口,“我恨我轻易饶恕了敌人,害得自己弟弟冲锋陷阵!姑姑曾说过,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只有能够结盟与必须铲除的人,我不管他们在姑姑心里是什么样的份量,这一次,我都必须把他们全都碎尸万段,以慰四弟在天之灵!”
南疆皇后的声音不见波澜:“你做这些,真的是为了耿昕,还是为了你自己的私欲?”
耿云苦笑:“有什么关系吗,姑姑?我知道您器重容卿,不想我伤害他,但您有没有想过,您昔日对他的纵容,或许根本就是个错误?您还记得九公主吗?昕儿,与三弟同一天出生,你瞧着欢喜,特地给二人赐了同样的名字,她死在了黎族。我听说她出事的时候,马宁玥和容卿也在,您有没有想过,她或许不是被灵儿撞下地缝,而是被他们给推下去的?
我知道,灵儿说是她,可灵儿那个糊涂蛋,被人推一把,自己都不知道。不瞒姑姑,我找人推过灵儿,灵儿撞向了马宁玥,灵儿到现在都没意识到自己是被人给推了,她还觉得是自己跌倒了,您看,她这种脑子,被容卿和马宁玥耍得团团转,不是太容易了吗?
如果,我是说如果,容卿和马宁玥是杀害了九公主的凶手,您包庇他们,九公主在九泉之下也无法安息呀!”
南疆皇后的声色依旧没有一丝变化,平静得如不起波澜的湖面,只是幽幽的,好听又清冷:“该让谁付出代价,本宫心里有数,喊你入宫,不是与你商议策略,只是想警告你,别再伤害小六,也别再插手西凉的事。”
……
走出椒房殿,走出皇宫,耿云上了回府的马车。
他一边思念着皇甫颖,一边又思索着姑姑的话,越思索,越不甘心。
不是他不信姑姑的能耐,而是他信不过姑姑的决心。
姑姑对谁都狠,包括亲生儿子皇甫奇,唯独对容卿……百般容忍!
容卿一日活着,姑姑就一日不会朝他下手。
照这么看来,自己从前的做法真是愚蠢。
其实明知姑姑心向容卿,就不该闷头闷脑地跑去伤害容卿,惹了一身骚不说,还把姑姑惹毛了。姑姑这一次如此郑重地警告他,多少是为了皇甫颖,多少是为了容卿,或许姑姑自己都弄不明白吧?
好在,他已经想通了。
报复一个人最好的办法不是杀了他,而是让他他活着,他身边的却全都死了。
所以他决定,不杀容卿了,然后杀光容卿身边的所有人。
反正只要不动容卿,姑姑便不会怪他。
也许是他复仇的决心太大,连老天爷都被感动了,就在他纠结着如何朝容卿身边的人下手、又先朝谁下手之际,他在大街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公主,您要买什么东西?天色太早,好多店铺都没开门呢!”宫女说道。
德庆公主望了望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路人以及街边冒着热气的蒸笼,道:“我不买东西,就出来走走,透透气。”
“透气?您心情不好吗?”宫女问。
德庆公主摇头:“不知道。”
“您想散步,可以在大帅府呀,大帅府那么大,还干净,保证你走一天都走不腻!”宫女笑着说道。
德庆公主却再次摇了摇头,大帅府虽好,却始终不是她的,她像个外人一样,处处被他们隔绝在外,她很努力地想融入他们,可就是怎么都融不进去。
孤单、委屈、彷徨、无助。
“公主。”耿云的马车停在了她身旁。
听到这声,德庆公主的脚步顿了顿。
耿云跳下马车。
“啊?是你?”宫女警惕地挡在了德庆公主身前。
耿云的头上还缠着纱布,形象着实不好,不过他又不是女人,不在乎这些,他指了指斜对面的一间酒楼:“我请公主喝个早茶吧!”
“不必了。”这个男人,用无双公子的身份欺骗她好感,结果却给她下蛊,一直到现在,蛊毒都在她体内,她头上随时悬着一把刀,不知何时就要掉下来砍断她脖子,她可没心情,与罪魁祸首喝早茶,连说话都觉得膈应!
耿云笑了笑:“南国姑娘还在介意诗社的事吗?这里不是个说话的地方,南国姑娘若是想治愈蛊毒,就给我、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威胁她?!
德庆公主转身就走。
耿云道:“看来公主是一点儿也不想知道司空朔的事。”
听到司空朔的名字,德庆公主的身子顿住了。
耿云凉薄地勾起唇角,没白瞎他暗中观察了这么久,德庆公主对司空朔,果然产生了不俗的情愫,说出去真是可笑呢,一个正常的女人,居然会喜欢一个太监?不过,若是结合一下德庆公主的经历,就不难理解她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畸形的情感了。
“要吃早茶吗?”耿云微笑。
“公主……”宫女摇了摇头。
德庆公主的睫羽颤了颤,对宫女道:“你先去吃点东西,等下再来找我。”
宫女还想说什么,可一对上德庆公主坚持的眼神,又什么都说不出了。
二人进了一家特色酒楼,要了一个包间。
耿云把酒楼的特色早点全都点了一份:叉烧包、虾饺、罗汉斋肠、榴莲酥、鱼翅烧卖、豉汁凤爪、凉糕、马蹄糕、水晶奶黄包,豆浆、燕麦粥。
望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美食,德庆公主毫无胃口。
耿云净了手,用筷子夹起一块马蹄糕:“这家的马蹄糕做的最好。”
德庆公主冷声道:“我可不会再让你给我下一次毒。”
“公主还在埋怨我给你下蛊的事啊。”耿云放下马蹄糕,优雅一笑,“我给你下蛊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们之间的矛盾还少么?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二弟这么死在了你跟你父皇手里,我就真的一点芥蒂都没有吧?”
“是恭王辱我在先!你眼里可还有是非公道?”
“是非公道又如何?是非公道就能抹杀我二弟与我的情义了?我们耿家与你们王家的梁子早在几个月前就结下了,我报复一下你,好像也说得过去吧?”
德庆被噎得面色涨红,尽管觉得他的话十分无赖无耻,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很对,两家的梁子早就结下了,不管他给不给她下蛊,她也对耿家全无好感。
“可是,话又说回来,我这次会对你下蛊,并不是出于报复你的目的,我刚刚那么说,只是阐明一下我的立场,我并没有那样去做,我不是一个意气用事的人,对付你就意味着与整个西凉皇室为敌,我不会为了已经失去的东西,再把其他的人搭进去,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耿云顿了顿,“看来你不明白,我不妨这么说吧,你没有让我对付的价值。”
“你……”这话真不中听!
耿云对她的怒火置若罔闻,接着道:“之所以给你下蛊,你可以了解为你突然有让我对付的价值了,或者是我到了不得不对付你的时候了。”
“你能不能把话说得明白一些?总这样高深,本公主听不懂!”
“如果不是他们把我父亲害入大牢,我是不会冒着得罪西凉皇室的风险与公主为敌的。”
“他们?”德庆公主困惑。这时候的她,完全忘记自己是来找耿云问司空朔的事的,她被耿云的思维带跑了。
耿云说道:“是啊,他们,容卿,容麟,马宁玥,司空朔。”
“你父亲……买通人纵火,险些烧伤了宫妃……”
德庆公主话未说完,被耿云打断,耿云好笑地说道:“那些凭空捏造的东西公主也信?司空朔没把实情告诉公主吗?”
他永远知道怎么捏住一个人的软肋,德庆公主在意司空朔,所以他句句不离司空朔。
果然,德庆公主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本公主不喜欢你这种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
瞧瞧瞧瞧,都不耐烦了。
耿云面色如此地说道:“我倒是很愿意告诉公主事实,就不知公主愿不愿意相信。”
德庆公主道:“你说,事件真假本公主自由决断。”
“那一次的事,说起来,的确是耿家不对在先,我两个弟弟着急掌控公主的联姻,便想铲除公主的左膀右臂,马宁玥和司空朔,恰好,我妹妹在大帅府偷窥到了司空朔与马宁玥的奸情……”
“奸情?”德庆公主一怔。
“没错,就是奸情,公主先别急着惊讶,后头让公主惊讶的事还有很多。”耿云十分绅士地为德庆公主舀了一碗燕麦粥,“我两个弟弟打算利用二人的奸情铲除二人,所以买通人纵火,但计策出了点纰漏,火是纵了,目的却没达到,之后,容卿买通了一个太监做假证,那太监声称他才是纵火人,而幕后主使是我父亲。
你看,我父亲其实是无辜的,真正作孽的是我那两个无知莽撞的弟弟,不过他们已经为自己的莽撞付出了代价,我四弟死了。”
说到这里,耿云淡淡地喝了一口清茶。
德庆公主难以置信。
“我四弟的死,也是马宁玥一手算计的。”
“她……那么……”狠吗?德庆心中问。
耿云自嘲一笑,说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我四弟的死,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我不能让我父亲冤死,所以才给你下了蛊,希望用你来交换我父亲,这些,司空朔都没告诉你吗?”
德庆公主摇头。
“奇怪了,中蛊毒的人是你,你却连知道真相的权力都没有。不是他们冤枉我父亲在先,杀我弟弟在后,我不会被逼无奈朝你下手,说起来,你还是被他们给连累的呢。可他们又是怎么对你的?你大概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吧?”
“什么?”德庆公主被耿云的故事吸引了。
耿云也不完全是在瞎编乱造,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说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只是加上了不少自己恶意的揣测与渲染,但往往这样的话,比实打实的真话,更有说服力、也更有杀伤力。
耿云目光灼灼地看向德庆公主:“昨晚,他们迷惑我妻子,让我妻子偷走了我的菩提子,那是整个南疆仅存的一颗。”
德庆公主想到了昨晚上幽兰院时,听到秋管家禀报说,六公主来了。
“你的妻子为什么要帮他们办事?”德庆公主不解地问。
耿云耸肩。
德庆公主似是明白了,这个男人,被妻子戴了绿帽,奸夫是容卿,但容卿真的会做这样的事吗?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呢。
“公主,这些不是你需要去思考的东西,你只用明白一点,菩提子在我手里,同命蛊在我手里,他们要我妻子冒险去拿的是菩提子,不是同命蛊。”
德庆公主下意识地想问,为什么不两个一起拿呢?转念一想,恐怕没那么多时间,于是改为问道:“他们拿菩提子做什么?”
耿云笑道:“治玄胤啊,菩提子可是疗伤圣药。公主是他们的君,可在他们心里,你完全没有玄胤重要。”
“你们在庆祝什么?”
“庆祝……玄胤的病有救了!”宁玥笑着说:“大哥刚刚研制出了一种新药,说是能治好玄胤,是不是啊,大哥?”
容卿面不改色地说道:“是的。”
“原来是这个,那的确是值得庆祝,为什么没通知我,我也替你们高兴高兴。”
原来那时候,他们就在庆祝了,难怪不通知她,因为内心有愧吧?
德庆公主把宁玥一个机灵下撒的善意谎言,误解成了别有用心的欺瞒。
“你刚刚说……司空朔和马宁玥有奸情?”她问。
耿云点头:“没错,马宁玥一边给玄胤疗伤,一边又耐不住寂寞勾搭了司空朔,真不简单。”
难怪这一路,司空朔与他们相处得这么好。
难怪花房走水,司空朔那么紧张。
德庆公主在心里不停地搜寻着与奸情匹配的事件,忘记了如果司空朔真的与马宁玥有奸情,为何昨天听说玄胤能够痊愈,还笑得那么开心。
“公主,这种被人愚弄的滋味好受么?”耿云往她伤口撒了一把盐。
德庆公主捏紧了帕子:“我……我怎么知道你是真的?”
耿云自信满满地说道:“这样,我把同命蛊给你,你自己去考证我说的话,如果发现我有半句虚言,尽管把同命蛊给容卿,让他治好你的病,如此,我便再也没有要挟他们的筹码。”
……
德庆公主走出酒楼,宫女迎上来:“公主,你没事吧?奴婢担心坏了。”
“我没事,今天的事不要说出去。”
宫女惊讶:“不说出去的意思是……连中常侍大人也不告诉吗?”
“嗯。”
……
耿云的速度很快,同命蛊几乎是与德庆公主同时抵达大帅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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