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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整个江南来说,南京的赋税既比不上苏松,也比不上宁波市舶司那源源不断的收入,然而,从当年金陵府被定为南京开始,这里就成了江南的中心。整个江南的名门望族,哪怕原本并不在这儿居住,也多半会在这儿置办宅子开设商行分号,以此联络上下。在这些动辄有几十年上百年的家族中,江家尽管只算是中等,其家财产业也足以让人咂舌。
然而,现如今的江家却突然换了主人,而且是原本死攥着大权不肯放手的代族长,江家三老太爷亲自把这族长宝座让给了长房的江大老爷。面对这种诡异的情形,从江家宗祠回来的一众人等自然是各有各的分析,往各自后头的人禀报的时候,少不得带上了自己的猜测思量。而代表平江伯府出席宗族大会的大管事在回到家里之后,亦是匆匆来到了自家主人面前。
这一夜,整个金陵府境内也不知道多少人彻夜难眠。
次日一大清早,陈澜才梳洗之后陪着江氏用早饭,云姑姑就匆匆进了屋子。见陈澜抬头对她使了个眼色,她就知机地没有立时开口说话,而是退避到了一边。江氏眼皮子一抬,瞥见云姑姑垂手低头的样子,又往陈澜那儿扫了过去,随即也就当成没瞧见,什么都没问。待到早饭用完,她就借口要去后头散散步,示意陈澜不用跟着,只扶着庄妈妈就出了门去。
这时候,陈澜才招手示意了云姑姑上前,直截了当地问道:“什么事?”
“夫人,是刚刚送来的京城消息。”云姑姑只字不提消息来源,见陈澜颔首示意,这才继续说道,“京师那边,因为皇上多日不朝,有言官参奏荆王殿下奉旨巡狩江南,人却音信全无,引得上下人心惶惶,恳请皇上下诏,请荆王正服色出行,莫要惊扰地方。如若再无音信,当令地方督抚彻查。还有,则是有人以皇上病重为由,促请晋王殿下尽快回京。”
陈澜看着云姑姑,面上露出了无奈的笑容:“倘若只是这些外人的事情,云姑姑你不会在早饭的时候急急忙忙赶过来吧?”
“是,只是奴婢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云姑姑不自然地笑了笑,斟酌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夫人,事情是这样的。阳宁侯府四少爷一日出门的时候,在路上有两个汉子不知什么居心,将一个丫头推在了他马下,幸好他马术非凡,那个丫头只是扭了脚,磕着碰着几个地方。四少爷命人将两个汉子送了顺天府,结果后来竟是问了出来说是受人指使,这事情闹得整个京城沸沸扬扬,有的说想讹诈阳宁侯府,有说是四少爷自己撞倒了人,却另寻借口,还有的说是世风日下当眼里彻查,一时间众说纷纭。”
相比前头的朝堂大事,陈澜反而对陈衍这档子事更为留心。又询问了几处细节,她不知不觉站起身来,双手拢在胸前来来回回走了几步,突然扭头问道:“这是暗卫传来的消息?小四不曾有信送来?”
“是,四少爷那边没有讯息。暗卫那边还说,安国长公主如今身体还好,但再过一个月就是分娩,所以越发深居简出,除了四少爷和惠心小姐,还有宫里的几位公公之外,别人几乎都难能见到人。”
“那两个汉子想来是必定被押在了顺天府,那被撞的丫头呢?”
“这个……那边不曾提到。”云姑姑亦是阅历丰富的人,一琢磨脸上就为之一凛,“夫人是觉得,那被四少爷撞到的丫头也许是成心的?可这事情一个不好是要出人命的!除非她早就知道四少爷骑术精良,拼着性命之险……”
陈澜并不喜欢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但她自己不在京城,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弟弟陈衍和祖母朱氏,因而听到这种匪夷所思的消息,不得不往某些方面去想。她也顾不得云姑姑没有说完,斟酌了再斟酌,最后还是决定写一封信回去。然而,她才刚到东厢房书桌前开始磨墨,外头就传来了一声嚷嚷。
“夫人,夫人!”
屋子里伺候的云姑姑慌忙打了帘子出去,见是芸儿一阵风似的从外头跑过来,她便低斥道:“什么事情这么大呼小叫的,老太太还在后头散步呢!”
“江家那边出事了!好些商户登门要账,江大老爷根本应付不下来,江四公子还被人打了两记黑拳,幸好下头小厮见机得快把人抢了出来,这会儿人正在前头。”芸儿一口气说到这里,方才有空喘了口气,随即紧跟着说道,“就在江四公子进门之后,平江伯也来了。”
面对这样的情形,云姑姑顿时拔腿就往屋子里走。一进里屋,发现陈澜已经放下了刚刚那块端砚,站在那儿脸上满是严霜,她这才放轻了脚步上前,却是一句话都没说。果然,没过多久,她就看到面前的女主人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这倒是都撞到一块了。”
“夫人,江家那儿……”
“先由得他们去闹,老太太是出嫁的女儿,又多年没有什么往来,总不可能一有事就往那边去给人撑腰,至于我就更没有名分这么做了。”陈澜冷笑一声,继而转过身抓起桌子上那块已经用了一半的徽墨,随手递给了云姑姑,“把这个寻锦盒严严实实包好了,送去给江家那位三老太爷,其余的一句话都别说。找个大夫给江四郎瞧一瞧,如果没有大碍,就对他说暂且不要管江家的事,送了人去萧世子那儿帮几天忙。那位世子并不是善于经济的,有他这个熟手帮忙,正好是雪中送炭。至于平江伯,不可怠慢了,把人请进来吧!”
作为漕运总督,平江伯方翰盘桓南京不回淮安,原本说不过去。但方家在淮安经营多年,已经把那地儿治理得犹如铁桶一般,再加上如今他忖度着朝廷重心不在淮安,也就乐得先在这儿看看风色。然而,这数月下来,他起初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可现如今却渐渐觉得茫然狐疑。这会儿端坐花厅中,手边捧着香茗,他却频频低头看向了那如同文士一般宽大的袖子。
里头这东西是拿出来,还是不拿出来?
“这临时居处实在是简陋,怠慢平江伯了。”
闻听此言,方翰立时搁下了那茶盏,一下子站起身来。见陈澜带着两个妈妈进了门,又冲他裣衽施礼,他少不得拱手还了礼,语气却极为亲切:“前一次相见时毕竟有好些旁人在侧,一时也来不及对你说什么话。当年见时,阿澜你还只是垂髫女童,如今却已经是海宁县主,一品诰命。若是令堂还在,想来不知会高兴得如何是好。”
无论从记忆还是作为转世之人的事实来说,陈澜对于这一世父母的记忆都极其淡漠。尤其是轻轻巧巧就被人挑唆,由是和朱氏离心,在外花天酒地掏空了身子,最后早早丢了性命的父亲陈玮,她更是几乎没有分毫的归属感。然而,方翰提到的却是她那个素未谋面的母亲,她不禁愣了一愣,脑海中竟是凭空跳出了几幅陌生的画面。
夏日里,一个妇人坐在床头,正满头大汗地亲自给床上的一双孩子打扇。
昏黄的油灯下,一个妇人正在那儿纳鞋底,一边做活一边对一个小女孩说笑些什么。
雷电交加的夜晚,一个妇人吃一个男人一推,重重摔在地上,一个女童飞一般跑上去扑在了她身上,两人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影消失在了门口。
在一幅幅犹如走马灯似的图片下,陈澜一下子闭上了眼睛。好半晌再次睁开双目时,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慈母已逝,如今我这个为人女儿的就是过得再好,她也瞧不见了。我能做的,也只是多多提点弟弟,每逢忌日多上几柱清香而已。”
见陈澜不接话茬,甚至也不问自己如何与其母相识,对那亲切的称呼既不答应,也不反对,方翰顿觉有几分不自在。但他何等老到的人,须臾就笑容可掬地说:“也是,斯人已逝,再提这些也就没意思了。今日前来,一是方陈两家终是姻亲,二来也是我有几句话不得不提醒你。”
对于这姗姗来迟的正题,陈澜这才露出了谨慎的表情。然而,方翰这一开口既不是说三叔陈瑛的事,也不是为了这江南的种种复杂内情,竟是完全出乎她意料的一番话。
“江南之地虽说素来有巾帼不让须眉之说,女子抛头露面处理事务的也不在少数,因而当日安国长公主在江南,也是一段传奇了,但终究也不是一丝顾忌都没有。你是安国长公主的义女,自然也颇有乃母之风,可此次先是扬州,再是南京,你家叔全又不在,少不得会有人从你入手。你身份尊贵,又是冰雪聪明,别人在很多事情上不得做文章,说不定便会用那些最卑劣龌龊的方式。要知道,对于女子而言,名节两字往往总是最防不胜防的。”
此时此刻,陈澜只觉得悚然而惊,看着平江伯方翰的目光里不免多出了几许凛然。然而,下一刻,平江伯就仿佛丝毫没提过这茬似的,很快岔开了话题。
“册封一众书院的上谕已经到了江南,只是那上头的语意不免有些含糊,既没有说是册封多少,也没有说是各书院的山长相当于几品。不知道你可能给我透个底?”
刚刚犹如长辈似的亲切轻轻巧巧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仿佛官面上的客套和笼络,哪怕陈澜已经对这位平江伯颇有了解,此时也不禁佩服那变脸之迅速。面对这样的话题,她本想推说自己也不知情,可也不知道怎的,心中突然一动,话到嘴边竟是变成了另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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