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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回头看了一眼那辆外表看着并不奢华,刚刚扶着妻子上去时却发现别有洞天的马车,杨进周忍不住又瞥了瞥一旁那匹没了主人显得百无聊赖的坐骑,嘴角不知不觉就露出了一丝笑容。
刚刚还说是长大了,可一见着姐姐,就躲在马车里急急忙忙说起了悄悄话,这小家伙!
马车中的陈衍自然不知道外间的姐夫转过了什么想头。此时此刻,车厢里只有他们这相邻而坐的姐弟俩,虽说前头卷帘缝隙和窗帘缝隙透进的光微不足道,可是,他仍然借着这一丝丝的光亮,侧着头仔仔细细打量着陈澜。发现姐姐比去江南之前气色好了许多,向来纤瘦的人也总算是透出了几许丰腴,他这才笑了起来。
“都说江南水土养人,看来果然是不假。要不是脱不开身,我早就想去江南看你了。”
“你呀……”陈澜看着那已经和自己平齐的个头,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点在那脑门上,“课业要紧,再说我又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了。等你再大些,天下之大哪里都可以去得。”
“父母在,不远游,咱们虽说没了爹娘,可老太太还在呢,我顶多也就只敢在京畿附近走走。”陈衍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似的,随即才自然而然地攀住了陈澜的胳膊,“姐,从前不觉得,可自打晋王妃去世,后来五姐姐的……襄阳伯那使团的沉船之事得到了确证,我就总觉得害怕极了,就怕你那儿有什么不好的讯息。”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澜也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她最初听到襄阳伯和朝鲜使团失踪的消息时,还寄希望于这只是谣传,可后来随着辽东大军和朝鲜军队在边境一次又一次碰撞激战,那个传闻渐渐得到了证实。据闻,那边觊觎辽东沃土和奴儿干都司已久。但这时候动手,却可能是迫于其他的压力。
陈衍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继续说道:“襄阳伯家里没什么人了,罗姨娘闻讯之后,便想赶紧退了婚,另寻好人家,谁知道五姐姐直接就绞了头发,罗姨娘只得回禀了老太太,如今庆禧居后头辟出了一个小院子,她就在家里带发修行。我去见过她好几回,嘴都快磨破了,可她就是不肯回心转意,老是说那些时啊命啊之类的话,听着让人心烦意乱!”
“等我回去之后,再劝劝她吧。”
话虽这么说,可陈澜想起陈汐那最是冷然倔强的性子,心里却并没有太大的期望,但实在是不想看着那样的凌霜红梅就这么凋谢在了初春的风中。
随着车轱辘有节奏的转动声,平时写信除了朝廷大事,几乎就只提朱氏自己和陈汀的陈衍又低声说起了家里的情形,从二叔陈玖沉迷酒色身体越发糟糕,二婶马夫人几次三番想要插手家务却都不能得逞,罗姨娘虽说名不正言不顺,可硬是把偌大的侯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一直到嫁出去的陈冰三天两头回娘家,陈滟却是一年到头逢年过节都难得回来……等他差不多说完时,马车竟已经到了崇文门。
楚朝旧制,外官入京朝觐,亦或是奉召回京述职以及奉调回京,都需得从崇文门税关通行,视所带财货不等,交上一笔数额不等的税银。话是这么说,可终究这行李等等都是各官的阴私,久而久之这买路钱也就成了按品级递减的规格,象征性收上几两几十两不等。
这税关从关监到税丁无不是火眼金睛,若是真有两袖清风的官儿轻车简从亦或是就这么一头小毛驴入城的,他们甚至连那几两银子也不去收了,免得自己惹麻烦。可要是碰到大人物,他们反而却挺直了腰杆公事公办,甚至还不无强项顶牛,为的便是这崇文门税关收的除了官税,最要紧的却是商税。从大通桥下卸货的商贾都得从这儿过,往官儿身上收税,这便能敲山震虎吓住来往商贾,这一年的定额完成起来轻松不说,捞钱更是有望。
此时此刻,杨家这一行虽算不上十分招摇,可行李也有四辆大车,再加上四辆马车的女眷和丫头仆妇,随行二十几个家丁从人,自然是惊动得关监亲自出来。就在预备查验官文时,在马车中等得有些不耐烦的陈衍就索性打开车门跳下车来,冲着那六品关监嚷嚷了一嗓子。
“胡胖子,你擦亮招子仔细瞧瞧,那是我姐夫,别当是外地来的戆措大!”
那胖乎乎的关监瞅了一眼车上跳下来的少年,小小的眼珠子一下子就凝住了,刚刚还公事公办的脸上立时挤出了笑容来。原本拿着官文还拿架子不肯打开的他立时三刻翻开了封面,一见上头那如假包换的官衔官阶姓名,他立时冲着身边的副手吩咐了几句,又上前殷殷勤勤和杨进周赔罪道歉,这才一溜小跑到了陈衍面前。
“四少爷恕罪,小的之前还在琢磨杨大人什么时候来,这不是一时没注意么?您放心,公事公办,该是多少就是多少。”
“就知道你这老货刁滑!”陈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见后头等着入城的队伍蜿蜒出了上百米,中间有不少货车等等,他这才低声说道,“你这关监今年差不多就该到头了吧,之后谋哪儿的缺可想好了?”
“哎,四少爷您这不是戳我的痛处么?如今上下整顿,好处越发微薄了,我又胆小,这一年的出息比前头那几任的三个月都不如。这到头之后的去处也实在是说不准,我又没个功名,放出去也就是杂佐官,可在京城里头,我这六品衔算得了什么……”
陈衍哪里耐烦听他大倒苦经,见这胡胖子滔滔不绝还要再说,他便冲着其摆摆手,随即似笑非笑地说:“上半年这京城外七门内九门加在一块,关税比去年多了三成,你这个关监当得虽然又苦又穷,可谁会不记得你的功绩?不要上上下下跑跳活动了,你得罪的人多,可嘉赏你的也同样不少。”
此话一出,那胡胖子自是眼睛大亮,待要千恩万谢时却只见陈衍嘿然一笑转身就走,他只得就那么站在原地,那只手忍不住摘下了帽子使劲摸了摸头顶。
这可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运气哪!
随着车队的重新起行,刚刚从窗帘中悄悄窥视了一番外头动静的陈澜这才对上了车的陈衍道:“看你这样子,如今倒是积攒下了不少人脉,就连这税关的人也认识了?”
“一回生两回熟,郑管事带着我走过两次,再说师傅又提点过一些,自然而然就熟了。”陈衍这会儿再没有在外人面前的故作高深,笑嘻嘻地摇了摇陈澜的手说,“姐,我都是要娶媳妇的人,不是小孩子了,你就放心吧!”
“你能****高兴还来不及,只有一条,你别聪明过头了就行!”
对于陈衍的天赋和心性,陈澜都知之甚深,此时少不得提醒了他一句。见小家伙一如从前一般点点头答应,她的心里放心了大半。接下来的一路上自是又说笑了一阵,直到快要到的时候,陈衍才仿佛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深深吸了一口气。
“姐,三叔大概近期要回京一趟。他在肃州打了一个胜仗,夺回印绶的赤斤卫蒙古把他当成了再造恩人,甚至为此打算把部族之中珍藏的几件前元宝物献给皇上,所以大约是要进京献俘的。虽然不知道人是不是会留下来,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在甘肃那地方熬了这么将近三年,三叔如果留下,决计比以前更难对付。”
陈澜此前从天津行船北上之后就再没在沿途停留,因而这消息竟还是刚刚听说。此时,拧着眉头沉思了良久,她突然看着陈衍说道:“你刚刚说是对付?”
自悔失言,陈衍本想蒙混过去,可看着姐姐那执著的眼神,他不禁小叹了一口气,随即低声说:“老太太之前说过,看了你出嫁我娶亲,她就没什么别的遗憾了,只有这爵位落在三叔手里,她心里那股气无论如何也吞不下。如果可以,让我一定要把这爵位夺回来,哪怕是之后就拱手交还朝廷,也不能便宜了他。我不在乎什么伯爷侯爷的,可三叔当年把咱们逼成了那个样子,也险些逼死了老太太,我也想让他尝尝失去这些东西的滋味!”
见陈衍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突然露出了义无反顾的表情,陈澜心中暗叹一声,沉默了半晌,终究是伸出手去,紧紧地把人揽在了怀里。
“姐……”陈衍一下子呆住了,随即就嗫嚅道,“要是姐你觉得这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行,我就……我就放弃也没关系,我不是真想要那劳什子东西……”
“不用说了,你的心意我还不明白么?”陈澜良久才放开了手,随即按着陈衍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你已经长大了,只要认准了是对的,我不会拦着你。我要说的只有一条,无论做什么,你都问问自己,是不是问心无愧。”
回到了阔别将近三年的镜园,陈澜一路走去,只觉得那亭台楼阁花花草草全都散发着熟悉亲切的气息,脚下步子竟是不由自主就慢了下来。扶着庄妈妈的江氏摆手阻止了要出声叫人的一个丫头,又冲着杨进周丢去了一个眼色。见其知机地停下步子等着陈澜,她这才缓缓向前走去,目光也忍不住在那些熟悉的东西上头流连。
江南虽是水土养人,可这儿才是家啊!
陈衍也注意到了姐姐那种异样的表情和眼神,自己抬头看了看这四周围,他却没有发现什么特别吸引人的东西,不禁有几分茫然,于是一边走就一边逗乐似的说道:“姐,你们走了之后,我大约每个月都会来逛上一会。你们留下的人都可靠不假,可毕竟主人家都走了,没个人看着,难免就有偷懒耍滑的。所以,上上下下对我这个杂牌主子大概头疼得很,总之你们回来,我就可以放下这桩心事了。”
“你每个月都来?”陈澜一下子回过神,随即就扭头盯着陈衍,“我看庭院里头多出了不少花盆,那几条小道周围似乎也多出了好些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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