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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几度沉沦,天冷三分,寒人的身,也寒人心。孟玉也不全编谎,自打替冯倌人赎身之事作罢后,果然不再与其纠缠。

冯倌人摧使姨娘请了好几回,这日又派人去请,还是不见人到,冯倌人一番梳妆,转而来寻梦迢做主。梦迢才起身,听见彩衣回来说董墨派人往小蝉花巷说他下晌要往小蝉花巷去寻梦迢。

梦迢又还要往梅卿房里告诉柳朝如的事情,哪里还得空应酬这小小倌人,便随口对小丫头讲,“你去打发她。”

小丫头支支吾吾挪不动步子,梦迢将手里握着的花钿拍在案上,搦转腰来,“哎呀你脑子怎的不开窍你就说家里有客,我这里抽不开身,改日再请她到家坐。”

那丫头这才去了,梦迢又吩咐彩衣,“你先往小蝉花巷去,我午晌再过去。”

落后梳洗了,作“张银莲”的打扮,往梅卿屋里去。甫进门,梅卿在榻上闲摸骨牌,远远点着熏笼,梦迢望一眼,笑着坐到榻上去,“这个天你就点熏笼”

梅卿因身子不大好,比旁人益发娇惯,十月初便点起炭来。一篓子银骨炭,烧个三五日便是二钱银子,她自家不觉贵,横竖是府里的开销。

她把牌哗啦啦拨到一边,使丫头收了,对梦迢冷笑,“姐心疼银子了又不是使姐的钱,这府里的开销,一向都是姐夫那头担着,真当他自家亲汉子替他俭省呢犯不着,我自己开销也开销得起。”

梦迢险些一记白眼翻昏过去,登时脸色就不好看,“你既有本事开销,早早离了这里,倒省心。”语毕,又悔自己话太难听,把唇咬一咬,淡淡蹙额,“那个柳朝如应下了,没几时便请人做保山,上家来说亲。要他哪样礼,你自家去和娘商议。”

乍闻,梅卿高兴得眉开眼笑,“他可哪里来的钱呢我是不要他的,只是娘养我一场,该给她些。她要多少,我这里替他出。”

因瞧不惯她这高兴劲头,梦迢乜道:“娘心里可是要二三千银子,你舍得”

“二三千”梅卿立时换了颜色,抖着肩哼了声,“娘真是张得开嘴。回头我与她老人家说道去。”

梦迢不想插手她们的事,消息传到了,起身要走。梅卿瞥眼瞧见她这身平平装束,捂着嘴好笑,“听说姐近日乔扮个平民丫头诓布政司的董大人,啧啧,一转眼,三四年的光景过去了,姐虽不大与人周旋,一扮起来,还是从前得心应手的样子。”

“哪里比你,时时都跟跳大戏似的。”梦迢扶着罩屏跨出一步,回首望她,见她在水绿的纱窗底下勾着洋洋的下巴颏,好一副即将得道升天的志得意满。

静了须臾,她倏然退步回来,睨着梅卿笑,“我劝你,提着神些,我看你与那位柳大人可成不了‘才子佳人’的美谈,可别成了个笑话才好啊。”

梅卿错错下颌,头也不转,仍旧望向模糊窗外,秋末仿佛罩了一层浓雾,一切绚烂显得并不那么光辉。

其实这些话并非梦迢故意要咒她,也拿不出什么佐证,只是梦迢的感觉。梅卿不往心里去,她更加不挂心,一径往小蝉花巷去了。

到那头里,董墨还未来,梦迢猜不着他有什么事寻来,候着无趣,外头风寒,便在正屋里吃茶。彩衣摆了瓯瓜子,嗑哧嗑哧吃着与梦迢说这巷子里的新鲜事。

说到隔壁常挨汉子打那年轻媳妇,彩衣挪挪腰臀,凝着秀气的蛾眉,“我听那媳妇话里的意思,咱们这房子从前住那户人家,也姓张,也是两姊妹。”

先前那媳妇也说过这么一嘴,梦迢只当是孟玉欺瞒了邻舍,眼下听来,却不是,这慌,是有些实在的。她拍下手心里的圆瓜子,想了想,“你老爷说先前住的那户人家,他许了高价,叫他们搬到别处去了。”

“嗯。”彩衣点着下颏,不以为意地撅起嘴,“大约老爷就是借他们家编的慌吧,现成有这么户人家,现成又有两姊妹,也不怕董墨查访。”

梦迢蓦地想起那把伞,使彩衣寻出来,撑开细看,镌刻的“银”字还明晃晃地躺在手柄上,荷花还在伞面盛放。

她举目看着,没由来地心紧一下,笑了下,“这两姊妹,大概也是叫银莲与玉莲吧,大约是咱们盗用了人家的姓名。”

思绪还未够向深远的方向展开,便听见忽一声调侃,“大晴的天,撑伞等着老天下银子”

兀的吓了梦迢一跳,扭头看去,是董墨站在密压压的槐树底下,剪着胳膊,不知站了多久,听见了什么。

梦迢丢开伞,将胳膊肘撑在窗台,支颐着下巴遥遥对他笑,“你几时进来的脚步声也没有。”

“才刚到。”

他穿着梦迢“裁做”的那件暗绿圆领袍,像是老槐树修出了人形,好个钟灵神秀。梦迢稍不留神,便被色相迷了眼,两只锐利的眼睛益发弯起来,“你进来坐,外头怪冷的。”

董墨仍在原处,些微歪着下巴,“姑娘的闺房,我不大好冒进吧”

“谁要你进我的卧房外头堂屋里坐!”梦迢剜他一眼,捉裙蹦下榻去。

她蜜合色的衫袖在窗口扬了扬,顷刻掠了去。董墨远远望着,低着眼笑一下,紧着举步朝正屋里去。

两个人尘光照堂里又再相逢。堂屋里空荡荡的,桌儿也搬到厨房外头摆着去了,只得一张藤编的斜背倚与一根竹编杌凳孤零零靠在墙根底下。

梦迢将那烧宽的杌凳当了桌儿使,挨挤着摆上茶点,叫彩衣格外搬了条长条凳来请董墨坐。董墨高高的个头配着那“矮桌”,怎么都不爽利,便将背压低,两个胳膊肘撑在膝上。

这样倒好,稍稍一抬眼,就能正正瞧见梦迢的脸。梦迢将点心碟子换到他跟前,也不问他来的因由,只招呼,“你吃过饭了么”

“你是问午饭还是晚饭”董墨挑着眼笑了笑,由袖里掏出几个柔软的线团,“我想叫你打个络子,笼熏球用。”

梦迢把眼落到他腰间,正挂着个镂空的银熏球,亮锃锃的,生着铁寒。她也俯低腰,凑过去,一把捞在手上,“这雕花好看,笼上络子反倒不配你,不要去笼它。”

她低着眼,撅着嘴,说着“不要”,仿佛在撒娇。董墨不由得抻直了腰,垂目盯着她纤长的手指抚着熏球的雕纹,似乎是抚过了他周身曲折的经络,离奇的,他有些发热。

梦迢手托熏球,仰面扇动着一泓澄明的眼波,“依了我的话吧”

董墨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跳得他心虚。他绞一圈银链,将熏球抽回,“你不是犯懒才这样讲的吧”

“我是真心为你好呢。”梦迢轻恨他一眼,“我有什么可犯懒的,给你打个络子,又能抵债,我还巴不得。”

说到抵债,董墨将腰又再俯低,“托你做的那些巾子几时做好,我和你们县尊大人可是讲好的,十一月里就要往人家去说亲,可别耽误。”

梦迢咬着嘴皮子笑,嗓音十分轻盈,“月底一准交给你。这回你给我抵多少钱呀”

董墨心里压根无账,脱口便道:“就抵五两,你看怎么样”

梦迢大惊,烁烁睁圆眼,兜着个下巴惊骇。不知怎的,那乳白的皮肤嵌着两颗水汪汪的黑眼珠子,令董墨想到饱满多汁的鲜荔枝上,残留一点嫣红的壳屑。

他想用手剥掉她两颊上那点绮丽的碎壳,只是想着,梦迢却一阵风似的旋进卧房里去了。董墨扭头向那靛青的门帘子缝隙里看,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里头窸窸窣窣地翻动什么,翻得人心里也窸窸窣窣地弹动,毛孔酥酥麻麻地发痒。

很快,梦迢又像一阵风吹出来,抚平他身上颤栗的汗毛。她赍怀着本蓝封皮的册子,线装得不整齐,明显是她自己订的。

她在他面前一页一页翻过,董墨眼尖,纸上记的都是些日常开销,哪日买绒线,哪日买猪肉,哪日买柴火。翻到一页,上头大大录着“欠董章平纹银五十两”,边上列列小字又录着折抵的款项。

检算一番,梦迢笑嘻嘻地抬眼,“瞧,就只差你三十八两了。”

最后一抹金灿灿的秋光在她眼里闪耀着,董墨就以为她这点快乐是真实的了。他还想叫她再快乐一点,扭头朝卧房里喊:“玉莲,取支笔来。”

梦迢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翘首等着。片刻彩衣拿出支蘸了墨的糙笔递给他,撑着膝躬着腰一道围在他身边。他举起笔,对着门口的晴光拈去参差的毛,捻细了笔尖,在账篇子上写下:“十月初八,银莲一笑,折抵十两。”

趁他低头,梦迢的笑却在脸上僵了僵。她苦心经营,费力擘画,就在这意想不到的时刻,她知道他已经有些爱她了。可她并没有事即成的得意,反倒涌出一阵胆战心惊,为她心底那不受控的一点快乐。

尽管她不想承认,但心底那一绿轻微缥缈的快乐,仍然像忽然释放了一个被关押许多年的囚犯,在突如其来的自由面前,无措,彷徨,欢喜,大口大口地踹着气。

老槐树下丝丝晴柔,董墨不用抬眼,就知道此刻的岑寂里,梦迢怎样的意外吃惊。

但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就算她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他是如何与谨慎的本性争斗,闯过了那些矛盾的疑心与思虑,痛苦的胜利了,来到梦迢面前。

就算她是骗子,也无非是骗他点钱,野心再大一点,骗他欢心,叫他娶她为妻,达成她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宏愿。

他想过了,没什么了不得。所以他写下轻浮的几个字,心却格外郑重。他将笔归还给彩衣,惺忪的眼皮掀起来望着梦迢。

梦迢反倒有些无措了,一手阖了账本子,抱着往卧房里去。到帘子底下,总算将她那些芜杂的情绪归置好,回首挑他一眼,又是擅于做戏的梦迢,“我的笑就这样值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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