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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家时斜阳将尽,天晚欲雪,轻薄的云翳压在遥山,春城忽远。但比起京城来,济南的冬天还是暖和许多,朔风介于北方的凛冽与南城的和暖之间,含着一缕温柔,欲断难断。
马车内也点着鎏金炭盆,尽管不太冷,尽管董墨心里知道梦迢有不易摧折的弱骨,也不妨碍他为她清瘦的身躯心紧。
他解了鸦青的大氅盖在她裙上,悉心地往她上半身提了提。不触碰她,又足够周到,面上还得维护着他高高在上的体面,“有些闷,你替我拿着。”
他一开始摆足了冷态,此刻低就,很是有些下不来台。在梦迢看来,有些可笑,她抿着唇,无声地笑,坐在侧面。又怕他瞧出来,忙用手背抵着嘴。
“笑什么”董墨高高在上地睨她。
“没有呀。”
“我是叫你给我拿着。”他垂下眼,不自在地理着袖口,“这些琐碎一贯都有人替我张罗,眼前只有你,只好就委屈委屈你。”
梦迢不好戳穿他,便敛了笑。蓦地有些微妙的尴尬,她搦转腰,将背后的车帘子挑个缝朝外头看。
街上铺子忙着上板子,偶有朱门绣户前两个看门的小厮将手缩进绵袖口里,拱肩缩背,跺着脚驱寒。缓慢掠过去个卖字画的摊子,摊后的人冷不丁唬得梦迢一跳!
定睛去瞧,那摊主可不是有一年她坑的一个外乡穷秀才!她们母女三人合伙设套,讹了人二十两,后头听见说是这秀才到济南乡试的钱。
那时梦迢还嘀咕,“没了钱,他岂不是又要等个二三年”
老太太提着唇角笑,“管他等几年,与咱们不相干!色字头上一把刀,他读书的,谁叫他把这话也忘了,活该!”
看今番这情景,果然是被耽误了几年。梦迢也不知是不是心虚,手一抖,丢罢帘子,搦回腰,正对上董墨来不及撤退的一双温柔眼。
她心里愈发理亏,暖融融的骨头上下不自在,刹那凌厉了目光,将膝上的大氅挽成一团放回董墨膝上,“我又不是你的丫头,凭哪样使唤我!”
董墨猝不及防,微微吃惊,也再顾不得尊贵的体面,把衣裳抖开,复要搭去她身上,“要下雪了,冷。”
不想梦迢整个人都往旁边让了让,冷瞥着眼,“我不冷,我冷惯了。”
董墨手提着衣裳空悬着,睇她良久。梦迢若有察觉,怯怯地看他一眼,送出抹极不自然的笑。
就在这个笑里,董墨恍惚想起幼年。他娘做姑娘时在家就不受待见,嫁到董府,因他爹不受重的缘故,在妯娌间更受排挤苛待,他娘倒没什么,一贯忍得。
可那天,也是个凛冬傍晚,不知什么因由,他娘去给老太太请安受了妯娌间的气,回来脸色有些不好。他爹有心安慰,就着热烘烘的炭盆烤了个甜滋滋的番薯给她。
她小口小口啃着番薯,泪珠子倏地砸在炭盆里。他爹正要替她抹,刚伸出手,却在那明明灭灭的火光中,她抬起泪涔涔的恨眼瞪着他,恨着他。
董墨一直以为他娘是恨着他爹的,恨他无能,恨他连累她,有千百种理由恨他。可在这转瞬间,他忽然有些否定自己从前的猜测。
在这明明灭灭的斜阳里,他发着呆。梦迢很块藏起寒冽,又将衣裳接了来,依然盖在裙上,笑嘻嘻地,“我同你说笑呢,谁叫你这个人,又要待人好,又要装作冷心肠”
董墨倏然有些不懂她了,端正着审视她。梦迢又挪将回来,朝他这面挨近了些,把脸歪在他眼皮底下,“你恼了我了”
“没有。”董墨冷漠地别开眼,对她刻意讨好的粉面宝靥视而不见,将另一边的车帘子挑起一条缝。
“还讲没有,你瞧你这脸色,又是冷冰冰的。”梦迢撅着嘴,要面子地端直了腰。
两个人一时间无话可说,面上眼别着眼,底下心眼对着心眼,相互窥探着。缄默片刻,到底还是董墨没奈何地一叹,“没有恼你,不会恼你。”
梦迢却在心里笑他大言不惭,她想:等有一天你晓得我多么坏,一定恼得恨不能掐死我。
那讥笑浮在脸上,被她精心装点成恃宠而骄,骄而自得的一抹笑。董墨久不闻她的声音,转过脸来,恰好对上她小小的满足与骄横。
他心里噼里啪啦地蹦着火星子,北京的冬天太冷了,他也就原谅了窗外还算温和的济南的寒风。顺势就原谅她莫名其妙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他舔舔快要干裂的下唇道:“下晌就用了些点心,有些饿。你上回烧的那个野鸽子汤合我的脾胃。”
梦迢领会意思,鼓着腮帮子,转转眼珠子,“又要劳动我。少不得往我家去吧!谁叫我欠你钱呢!”
既说到银子,董墨索性轻提唇角,“要到年关了,不如我再借你一百银子,你们姊妹也好过年开销。”
瞧,一切皆如预料,他果然步入梦迢所设的圈套。但真到这一天,她反倒心如惊鸟,扑着翅膀,只想仓惶乱逃。
可她是饵,早在网中,逃是逃不出去的。
“呀!下雪了!”
进退不宜间,她没接话,巧妙地岔过谈锋,将他的氅衣紧攥在两边肩头,状若要贴紧在身,但攥得指尖发白,明明是抗拒着它贴心太近。
董墨只注意到她亮晶晶的眼,循着她的目光所及,他手挑的帘子外头,果然飞掠轻雪。仿佛也有一场晴雪落在彼此荒芜的心间,在这萧条而繁华大千世界里,董墨在披着满身霜雪,丢下自卫的盾,听着心底的呼声,向着梦迢一步一步行近。
雪飞几日,青瓦添白,好在泉水护诚,不甚冷,倒是下雨更冷些。夜里沥沥下过一场细雨,屋里便透着寒,梦迢蜷着身子缩成一团,睡得不大安稳。
孟玉半夜醒来,见她艳影瑟瑟,眼睛扎进她虚笼笼的头发里好一会,到底将她翻过来搂在怀里。第二天梦迢就在孟玉胸怀里醒来的,迷迷糊糊的贴着他的心跳,恍惚绮梦缠绵,她又觉得他是有些爱她的。
“今日董墨来”
“嗯。”孟玉空望着帐,一听董墨两个字,就有无限胸闷,“下的帖子是说今日,和柳朝如一道来。你今日避是避不过去了,叫人在厅上设立围屏,你同梅卿在里头坐,娘应酬就是了。”
梦迢点点头,乍闻雀鸟唧唧,撑起来一瞧,是个回暖天。她便揉着眼睛发笑,“昨夜里像是下雨”
孟玉难猜她这莫名其妙的高兴到底是因天晴还是董墨来家,睡在枕上,将胳膊垫在脑后,饧着眼笑她,“你近日仿佛总是高兴。”
口吻虚飘飘的,别有意思。梦迢此刻清醒了,下斜一眼,揭了被下床,“听你这意思,是见不得我高兴要我每日苦大仇深的才好”
也点着了孟玉的脾气,跟着懒散散地下床,“你高兴我自然高兴。只是你素日苦大仇深也不是为我,怎的怪到我头上”
“我怎么怪到你头上了你可别歪了我的意思。”梦迢一径坐到妆台上,从镜里看他。
他正打龙门架上取了件大氅套上,朝镜里乜笑一眼,“但愿是我歪了你的意思。”
梦迢检点他连日来说话总有些暗含讥诮的意思,懒得同他掰扯,扬声喊小丫头进来伺候。
听见她语调尖尖,孟玉也有些暗悔,又陪着笑脸去讨好,“今日的席面你不要操心了,叫娘与梅卿去看着办,横竖梅卿急着要嫁人,不会亏了招待。你再睡会”
“没那福气发懒!”
梦迢一把抖开他搭在肩上的手,他不得趣,洗漱完先邀章大人一同去盯着盐运之事,在外头暗暗吩咐小厮打发银莲姊妹往齐河亲戚家过年。一气忙完,折回府中,已是筵席齐备。
席面排场铺得十分大,按梅卿的意思,十二道热菜八道冷盘,还有上好的西洋葡萄酒,款待贵客的架势。老太太在椅上听着她吩咐厨房管事,托着烟袋子直同梦迢咋舌,“你瞧瞧,这股殷勤,不知道的,还当她是要嫁王孙公侯。”
引得梦迢也捂着嘴笑。梅卿晓得是在笑她,懒怠理会,只当自己是要从这恶人窟里脱身出去,格外豁达起来,只在心内暗送几记白眼。
不一时听见人到了,孟玉使姊妹退至内堂,独老太太在上首安坐,他亲自去迎。
迎来良客,孟玉引着上前拜见,“这是泰水大人,上年岳母三十七的寿辰,柳兄是见过的,董兄是头回见。娘,这位是京城来的董大人,这位便是柳朝如柳县令。”
董墨与柳朝如在下作揖,抬头一望,椅上那妇人给三四个丫头围着,穿绮着罗,胭脂淡染,眼波里自含风韵。举手投足,翠袖惊风,“噢,请坐请坐。”
董墨自去坐了,柳朝如却不坐,往前近一步,又拜了一拜,“许久未见太太,不知道贵体安否”
老太太上年做生来的人多,瞧得也不仔细,眼前细细打量他一圈,见其玉骨风姿,十分养眼,便笑了,“一向都好,劳你挂心。你今日登门为的什么事,玉哥儿同我说了。倘若有缘,往后就是一门子亲戚,不要客气。”
说话又使他坐。柳朝如拣了董墨前头的梳背椅坐,就在老太太膝下,隔得半丈远。
老太太也有姓名,她叫梦荔,柳朝如暗里打听见的。很少有人晓得她的名字,大家一贯称呼她“老太太”“老夫人”。
她是孟家的尊长,却是他饱读诗书的心里,一个惊世骇俗的秘密。因此要不被察觉地打听她的名字,他费了些周章。要名正言顺行近她,也很是崎岖。
眼前有个法子,像孟玉一样,做她的女婿。
可一见她,他便心驰神荡,魄散魂离。说亲的事情,竟抛诸脑后。
倒是董墨就着老太太的话,把事情提起来,在下头拱一拱手,“今日书望兄请我来做个保山,孟大人倘或信得过我,肯将贵姨妹下嫁柳家,是柳家门楣增辉,也是孟大人卖鄙人一个脸面。”
孟家自然是应的,只是女方家,多少要显得矜贵些才体面。孟玉便踅到老太太身边,躬着腰耳语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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