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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夜沉沉,月移城楼,孟玉点了二百兵马,连夜奔赴齐河,果然是去剿匪。只是被劫的并不是什么“娘娘后家的夫人小姐”,却是张银莲姊妹。
是白日里收到的银莲亲笔,说是在去往齐河路上遭了山匪,叫拿五百银子赎人,落尾还注:乞君亲来。
孟玉想了小半刻,到底是他打发人送她姊妹往齐河去的,出了差错,也该他亲自去救。便对梦迢扯了个慌。
可马儿奔在路上,却是心有不安,那马蹄子哒哒哒哒响得急促,像是鼓点子,叫人心里七上八下地跳动着。
这时底下官差跑上来劝,“大人不必担忧,那处的山匪我们知道,拢共不过三.四十人,都是山东一带的闲散混子聚在一处,打了些刀枪棍棒在手里充样子,不过是些乌合之众。”
孟玉拉着缰绳,马蹄渐缓下来,“我倒不是忧心这个,只是两个姑娘家,落在他们手上,恐怕……尽快赶到地方吧,为了姑娘的名声,对外不要走漏风声。”
那官差领命,朝后一招手,一行飞驰出城,尘卷千里。
梦迢夜里做梦,就听见些乱糟糟的马蹄伴着风的呜鸣,慢慢地化作女人的啼哭,在月光渗透的山林里回荡。乍听着像她自己的哭声,细细分辨,却又不是。
惊醒过来,已是年关前三日,孟玉离家业已两天。府里头结灯连彩,万事忙定,连该预备的菜蔬焰火一应都妥帖了,也将彩衣接回家来住着,连着与老太太梅卿打了两日的牌。
未有戏还未定,管事的捧着戏单子来请梦迢定,梦迢恹烦烦地翻了两篇,就丢开了,“去给老太太定与梅姑娘定吧,我瞧着没两样。”
待人去了,彩衣偎到跟前来,“太太,平哥哥还等着您回话呢,再两三日就是年夜了。”
“要我如何回他好呢”要编个瞎话也容易,或是哪家太太奶奶怜惜,接到府里过年,或是无锡还有亲戚,回无锡去过。
但梦迢一味拖延。拖来拖去,下晌拖来个压秤的砣,使秤杆往一边斜了斜。
彼时娘儿们三个正在老太太屋里说话,说来说去,无非是议论梅卿的婚事。自打柳朝如推了那三百两银子,梅卿愈发落下心病,只觉是寻了位终身良配,恨不得插翅飞到他身边去。
梦迢白眼笑她,“瞧你这样子,仔细你这里一头热,人家心里未必这样想。人家不过是娶妻,娶谁都一样,不见得哪里爱你。”
“姐专会朝人泼冷水的。”梅卿横她一眼,挪到老太太那炕头,将她娇滴滴地挽着,“娘,姐是妒忌我。”
“我妒忌你嫁个穷官,我有什么好妒忌的”
“他穷他的,我还有点钱嚜,等嫁过去,不见得就是过苦日子。章大人听见我要成亲,使人送来二百银子,说是给我添置嫁妆,我又多二百两,还怕受穷么”梅卿乜着眼,脑袋歪在老太太肩上。
梦迢在对过讥诮,“可喜可喜。只是这章大人是送女儿出阁,还是送小妾出阁呢”
乍把梅卿说得动怒,随手撸下手上的金镯子朝他掷去!梦迢闪避一下,还是擦着额角,吃了一痛,就要拽着她打!
闹起来,老太太吐出一口烟,敲敲烟袋子,“嗳嗳,玩笑归玩笑,可不要动手,大过年的,叫下人听见好笑!”
恰值彩衣打帘子进来,在熏笼上搓着手,一脸烦嫌,“太太,那位冯倌人来了,说要给太太请安拜年。我借故打发她,她死赖着不走,说是一年到头,怎么着也得给太太磕头。”
这冯倌人原上门好几回,梦迢只当她是为孟玉不再与她相好的事情来缠,借故打发了她好几回。今番天寒地冻的,又是年节底下,梦迢心生恻隐,抬了抬手,“请她进来吧,大冷天的,怪不容易。”
接连冯倌人跟着丫头进来,穿着银鼠桃粉比甲,白长袄,银红的裙,还是那桃花粉旭的模样,依依地给三人皆请了安。
梦迢使丫头搬了凳子叫她榻下头坐,扶扶鬓头,半疏半淡地笑一笑,“大冷天的,难为姑娘想着。你们院里不忙生意还好”
那冯倌人丰容寂寞,柳眉轻颦,弯着唇怅怏地笑一笑,“勉强还过得去。只是老爷不去了,未免冷清。老爷一向忙”
“忙呢,衙门里事情多。我也常劝他多望你那里走走,谁知他竟抽不开身,又是各县秋收,又是官中应酬。当官的嚜,成日忙得不见人。”
冯倌人下颌微低,歪上笑眼,“太太没得讲,是我见过最贤良的太太。就为您待我的一片心,我也不能辜负了您。今日来,是有一椿事要告诉太太,太太可别怪我多嘴嚼舌。”
梦迢观她目中凄怨,不禁把腰搦一搦,端起两分郑重,“你有话只管说,都不是外人。”
沉吟一晌,冯倌人将软腰一抻,帕子掩了掩唇角,“老爷在云生巷养了位小姨太太,不知道太太晓不晓得”
闻言,连老太太与梅卿亦是骇惊半晌,梦迢却只眼色微沉,神色未变。
冯倌人想一想,接连笑道:“噢、我也是那日在云生巷不甚撞见老爷打那院里出来,留神打听才晓得。原本不该我议论,可我想,太太待我最好,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太太瞒着,才来告诉一声。要是太太嫌我多嘴,我就该自打嘴巴了。”
缄默的片刻里,梅卿轻轻地“哼”笑了声,走下榻来,欹在另一面墙下的多宝阁架子上,抱着双臂,斜斜地望着梦迢。
不知是她嘲讽的目光,或是一线尖风往梦迢的心上割了一下,使她心上被划了下似的,浅浅的疼。
她本能地把腰端得直直的,端庄得坚不可摧的模样,堆起个无懈可击的笑脸,“什么话,你肯来告诉我,我还要谢你向着我呢。这事情我一早晓得,原是要接那姨娘进门来的,只是一直没捡着个好日子,一来二去,就耽搁了,与老爷商议了,年后、年后就接她家来。”
冯倌人难知话里真假,见她不动怒,心里着实有些不甘,却没立场,只得唱喏两句年节贺词,领着丫头去了。
屋里忽然悄寂,老太太将刚灭的烟袋子又装上,点了狠咂一口,“这事情你果真晓得么”
梦迢呆了一会,扭头递来一眼,淡淡的,像是没情绪,“晓得。娘坐着,我回房去了。”
刚立起来转了个背,就听见梅卿在背后嗤嗤笑,“姐是要强的人,可别偷么躲着哭噢。要叫我听见了,非心疼得要拿花瓶给那什么姨太太兜头砸去不可!什么东西,也敢在咱们头上动土……”
老太太斜她一眼,她立时住了口,可看向梦迢的目光,还是带着一丝嘲弄。又在那嘲弄里,深掩着零星的惋惜与心痛。就只零星一点,微不足道。
梦迢睐她须臾,敛了冷蛰蛰的眼,兀自去了。
走到园中,寒风折骨,像比往年的冬天冷了许多,池上的雾四处弥漫,泉眼里的水咕嘟咕嘟向外涌,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向是从发闷的心里涌出来,却是冰凉的水。
彩衣暗里琢磨片刻,赶上前来,“太太,您是哪里晓得的”
梦迢倏而一笑,又悲又寒,“我哪里去晓得猜的……只是想不到,我竟猜的这么准。”
“那依您猜,那位姨娘是谁咱们认得么是老爷从前的哪位相好”
“不认得。”梦迢自顾着往前走,步子益发快,“不过咱们与她已打了多时的交道。”
她越走越快,迎着朔风,浑身打着颤,心里发着紧,紧到两片牙关,倏地松开,“占了人家的好名好姓这样久,也该登门去拜见拜见了。走,去会会她。”
不一时便套了车马按着冯倌人告诉住址,走到云生巷来。可是不巧,那院门上了锁,院内悄无人声,只听见风吹树,簌簌地抖擞千里。
向邻里打听,说是这家姊妹俩往亲戚家过年去了,恐怕得元夕后才能回来。梦迢听后,仰头望着那院墙,恍惚又在那颤动的密枝里,听见孟玉的欢笑,笑得很自在,很惬意,简直畅快淋漓。
如此痛快的笑声,梦迢从没听见过。他在她面前一贯是浪荡的,轻浮的,落拓的笑着,仿佛积攒着万千烦恼不能出口,在一个叹息里,那些烦恼化为一缕轻飘飘的笑。
黄昏归家,彩衣也是迟钝的机敏,才想起叫管家来问话。一时不知何处问起,啻啻磕磕地想着。倒是梦迢盼着腿儿坐在榻上,拥着一张大毛皮子,凌厉着眼色发问:“你老爷到底是往哪里去了”
那管家躬着背,眼转了转,“带兵往齐河剿匪去了啊。”
“剿匪”梦迢牵着唇笑了下,“你替他瞒我,就不怕我云生巷住着位姓张的姑娘,你想必也不知道”
管家一听,忙跪下,“老爷确是往齐河剿匪去了,走的那夜现点的兵马,这个万不敢欺瞒太太。只不过、不过、被贼人劫去的,不是什么缙王爷的亲戚,是、就是这张家姊妹。”
说着,这管家惶惶抬首,“我原也不清楚,都是听见老爷跟前的川宝说起的!就连那张家姊妹搬家的事,也是川宝带着人操持的。还听见说,老爷并不常往那边去,只是偶然想起来,才去个一两回,别的,我也就不得知了。”
梦迢眼射他良久,见他跪在跼蹐地跪在地上连磕几个头,适才松口,“我量你也不敢欺瞒我。去吧,你老爷回来,不许告诉他知道。”
人去日沉,天色昏暝难辨,彩衣掌了一盏灯搁在榻上,想照一照梦迢的脸色,才发现她偏着脸,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其实孟玉在外与人相好是常有的事,梦迢甚少过问,他却从不隐瞒,是谁都要告诉她,有时候梦迢听得烦了,反而打他,“你这些莺莺燕燕不要来告诉我,又不是什么要紧人!”
他嘻嘻笑笑地说,“就因为不是要紧人,才告诉你。”须臾背过身,玩笑似的,“就是想叫你知道,这些人都不要紧。”
要紧的,就得瞒着了。
梦迢笑了下,把脸埋在臂弯里。那些为过年结的红灯笼挂在廊下打晃,一个接一个,像条红红的火引子,烧到窗户底下,炸得她哪里有些疼。
她叫彩衣拿了柄芙蓉镜一照,才发现是梅卿用镯子砸的那边额角。像是擦了一道,此刻才迟缓地泛出一条细细的血痕,很浅,零零星星断断续续的,红也红得不彻底,痛也痛得不痛快。
那感觉又兜头袭来了,四面合抱的廊柱子反映着廊下的灯烛,红返照成了一点金,一根一根廊柱子是金漆的栏杆,将她围拢来,她在金雕的笼子里,恨与爱都无立足之地。
蜡烛烧了一半,颤巍巍的光晕里,梦迢缓慢地抬起脸说:“彩衣,收拾东西,咱们到清雨园去。”
不一时便收拾了几样细软,去向老太太交代一声。老太太见她挽着包袱皮过来,像是要出远门,心在腔子里蓦地一跳,丢下烟袋来拉她,“大夜里的,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梦迢把嘴像向窗户一坡,笑了笑,“还不是那个京里头来的董大人嘛,说我孤苦伶仃,节下乱,叫我往他家园子里去过年。我恐怕露出马脚来,不好推辞,只好去一趟。娘同梅卿在家过年,有事情偷偷递话给我。”
既是为正事,老太太不好拦阻,且放她去了,独个歪回榻上,又把烟袋子托起来咂。
那烟熏火燎的窗外,谁家在放炮仗,东一头西一头地炸着,仿佛乱世的硝烟炮火,她在轰隆隆逃窜的人潮中,独自流离。
几十年了,今夜忽感强烈的素寒苦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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