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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要占用张银莲姊妹的身份姓名,不过打发笔银子,将她们送回无锡老家去倒干净。的确用不着如此不近不远,不疏不淡的瓜葛着。

孟玉说不清,爱是没有的,至于色.性,也并没有强烈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转过身,隔着又昏又沉的烛火看银莲,她那双泪眼闪烁着一点晴光。

真不像梦迢,梦迢的眼睛是苍烟丛里永无晴。他其实更愿意坐下来,与银莲静静说一点梦迢的事,她静静地听,似乎就把他心里积山填海的苦闷都细细地流出来。

但此刻再说,就有些不合时宜了,没有一个女人如梦迢风雨不破,她们比她的确要脆弱许多。他只好浑身都散着无可奈何的怠惰,缓步走回来,“那你想要我怎么办”

他坐回床前的折背椅上,后仰着背,将胳膊搭在扶手,敞着胸怀,有些一贫如洗不惧胁迫的坦然。他是没有爱的,并不怕给她勒索。

银莲低了低头,露着半截脑后的粉颈,“我并不要你怎么办,不过是要你一句话。”

“什么话”孟玉挑动眉峰。

银莲把头埋得越低了,缄默片刻,一鼓作气地抬起来,眼圈仍是红红的,“你心里到底待我如何”

此刻孟玉多希望这话是梦迢问他,或是他问梦迢,都好。然而他们都没眼前这个弱羽依依的少女英勇。为着这一点,他不好说一句伤人的话,只是不拒不迎地沉默着。

久不作声,反倒迫出银莲孤注一掷的勇气。她笑了,眼里滚出一滴热泪,歪着脸睇他,“只要你不厌嫌我,我都是高兴的。”

说着,就由床上捉裙下来,扑在他膝上,把脸贴在腿上低低地啜泣,“我那时写求救的信去,以为你不过就打发手底下的人来这一趟。我想,你要是不来,我倘或得救,就回无锡老家去,从此不再见你。不想你又亲自来了。你为什么要来”

她发着问,又不像要知道答案的样子,仍旧把脸贴着他的腿,连眼也不抬,“你为什么要来呢你来了,从此我就再没地方可去,只能在你身边了。”

她伏在他膝上,像浮萍靠在了一方孤石上,执着地对自己笑了笑,“我不贪心,不图你的钱,也不图什么身份名位,我只要跟着你。只要太太肯收,就是叫我进府里去给她做个提鞋的小丫头我也愿意,我只不过想守着你……”

眼里的余泪沾湿了孟玉一片腿,温热洇润地弹动着他一点**。他抬起银莲的脸端详一会,仍旧不明白她,在他看来,她只不过像只小猫小狗一样犯傻,给点小恩小惠就认了主。

然而谁面对这样一个把生杀大权交到自己手上的荏弱生命,都难免生出恻隐。他俯下背,照着那张擦破了些的嘴巴亲下去。

等身.体的愉.悦猛烈地席卷过去,就只剩空荡荡的一颗心,这张简陋的架子床忽然变得无边无际。他把银莲拥在怀里,靠她温香软玉的身.体驱赶他的空寂。

这是梦迢办不到的,反倒是越贴近梦迢越觉得空虚。因此,他头一遭觉得是背叛了梦迢。

也是从这一夜起,**各分散,天涯渐两端。

驿馆里又耽搁一日,隔日孟玉便使人套了马车回程。与银莲坐在车内,银莲只顾着挽住他的胳膊,将脑袋偎在他肩上。山风撩着车帘子,一丛一丛早开的野花映入眼内,她心满意足地笑,哼着不知名的江南小调。

抬眼见孟玉眉宇轻结,像是心事重重。她暗里一想,旋即笑开,“你不要发愁,我还回云生巷去住,你什么时候同太太说明了,再什么时候来接我家去。我等得起。”

孟玉瞥下眼,淡淡一笑,“既然答应你就一定接你回去,你放心。”

见他还不开怀,银莲端正身,歪着脸,“是怕太太怪罪”

他长叹一声,靠在车壁上,“她倒不会怪罪。”

“那有什么为难的地方”银莲抿抿唇,下颏轻低下去,“要是有为难的地方,我还住云生巷就是,只盼你常来看我就好了。”

孟玉睐着目,将她又搂回怀里,“没什么为难的。”他自己甩去了芜杂的思想,惯常不正经地笑起来,“家里还要收拾屋子,恐怕得缓一缓才能接你进去。有句话我要嘱咐你,太太脾气不大好,发起火来连我也不敢惹她。要是她教训你,你可得顺服些,别同她顶着,否则我也护不了你。”

银莲倏地笑起来,明目闪烁,“太太很凶么”

“不凶,待人客气。”

“那有什么好怕的”银莲嘴里说,稍想一想,又郑重地点头,“她是太太,有些威严也是应该的。我尊她敬她,凡事不去惹她生气,她总不会寻我的不是。只是府里还有老太太与梅姑娘,这两位我倒是怕些。”

孟玉爽朗地笑了声,“她们两位可没闲情管这档子事,你不过按时按点去向老太太请安,只要乖觉些,倒用不着怕。”

说着,他撩开帘子瞧天外,烟缭雾迷,兜兜转转地又将他的思绪兜回旧网。他低声叨咕着,“我叫人送信往家里,也不知太太收到没有。”

“一准是收到了,那些官兵快马回去,倒要不了多久。”

孟玉闲听着,眉头再度暗扣,理不清的千丝万缕结在额间。窗外,一冬去了,又是乱碧萋萋,满地晨阳,翠山和烟老。

孟家是元夕后几日收到孟玉剿匪功成的消息,管家不敢耽误,忙偷么使人给彩衣递了话。

彩衣清早往梦迢屋里来告诉时,恰值梦迢坐在床上收拾细软,还是带来的几件衣裳,几样廉价头面,统统搁在靛青粗麻布内,就住两个角,使命一扎!便将这些日芜杂而柔软的心绪都收拾起来。

迎头展目,又是从前的梦迢,唇角似笑非笑,眼色轻如冷雾,“把你的东西也收拾收拾,咱们回去。”

彩衣碎步快行过来,“这就回去告诉平哥哥了么”

“回头再同他讲。”

“元夕才过呢。”彩衣一手扶在床边的罩屏上,微低着头噘嘴。

梦迢倏地将声音提得尖尖细细的,像是拈着根针,向一个梦幻泡影戳下去,“元夕过了回去不是正好在这里住了半个来月,你连家也忘了”

“没有呀没有呀……”彩衣垂下手,坐在床沿上,“我正要告诉您,家里传话,说老爷平安无事,快归家了。”

梦迢默了默,走去案上翻了个茶盅倒茶,水声沥沥的,“他要救的人呢”

“大约是救出来了吧,听说几十个山匪,都给绞杀了。”彩衣瞧不见她的面色,顿了顿,又问:“咱们回去了,平哥哥这里的事呢太太可是忘了是要拿平哥哥的把柄呢。这几日我瞧您跟平哥哥走得如此近,不正是顺水推舟的好时候”

这正是叫人左右为难的地方,梦迢的“美人计”渐渐失控地成了个风眼漩涡,她很清楚,她恐怕不能再冷静地做一个捕手独善其身了。

她没经验应对这境况,只好拖延。于是才要避回去。

她呷了口热茶,语调也慢吞吞地俄延着,“事情急不得,你倒是盼着早点了事似的,在那小院里住不惯了”

彩衣低着脸,像是口腔里兜着话,犹豫着说不说。想一会,到底是说了,“不是,是我见太太同平哥哥在一起时,好像自在些,笑嘻嘻的。我想太太时常与平哥哥一处,时常高兴些。”

“瞧你这傻话,难道我平日就总板着脸”梦迢哼笑了声,不以为意。

“那倒不是,只是这笑与在家时的笑,是不一样的。”

梦迢心里吓了一跳,纤腰稍转,就看见墙根底下穿衣镜里的自己。挽着虚笼笼的缠髻,簪着素净的两支珍珠小花钿,连副珥珰也未戴,嘴角微微上扬着,像一撇轻蔑的、凄怨的月牙儿。

时时笑嘻嘻的自己,连她自己也不曾见过。

煌煌的太阳踅进窗,折在她眼皮子上,里头死气沉沉的光在轻微的颤动后,又垂将下去。她坐到榻上,叹了口气,固执地等着董墨过来,好与他说归家的事情。

过了午晌董墨却不见往这屋里来,原是在书斋里与柳朝如议论他家老太爷的回信。

他先看过,眉宇愈发意淡,那底袖里的风也有些萧瑟,将信笺递给了柳朝如。柳朝如却推,“你的家书我不好看,你只告诉我就是了。”

董墨展了眉头,露着倦态笑了笑,“我的家书一向没有家里话,你只管看。”

接来一瞧,果然行文疏离,措辞冷淡,俨然一副公事态度,连句问候的话也没有。

柳朝如看过,将信仍旧搁回书案上,踱步转身,“看来你家老太爷与咱们所料不差,孟玉十有**是拜在户部侍郎楚沛门下,怪道如此不知收敛。”

“户部尚书因前年军饷亏空的事情进言圣上,言辞激烈,有些指责圣上不勤政的意思。惹得圣上不高兴了,才叫楚沛钻了空子,如今户部底下都是他做主了。去年初,他又入列内阁,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他的这些门生,自然就有些张扬起来。”

柳朝如吁道:“在朝中有这么个靠山,怪道你家老太爷要让你到济南来。别的人,恐怕也不敢蹚这个浑水。眼下如何打算呢”

言讫,董墨由太师椅上款款起来,“我叫绍大人盯着盐场那头的亏空,盐税上的亏空,我想你是县令,可从几个本城盐商身上着手。”

柳朝如想一想,点头应下,“衙门有几处充公的良田出售,正好要同他们接洽。”

两人叙完,董墨将他送至门上,便折往梦迢那屋里,一径黄日澄澄,藤架匝荫,影儿偏了向。

元夕的余韵还在,笙笛未止,玉管又起,不知春在谁家,隔墙皆是喧嚷。梦迢这里却是静悄悄的,满庭金乌,一窗横斜,正合了董墨一点心灰。

进屋里,见人趴在窗台,扭转着腰抠弄窗纱。炕桌上摆着搁冷的一盅茶,董墨走过去,端起来吃了,“我不来,你闲闷了”

梦迢歪正了身,望着他手上,“这茶搁在这里半日,早冷了。”

他却满大无所谓,“煎水烹茶,也煮不热世间凉态。”

梦迢细窥他的眼色,黑得有些惨淡,脸上却是微笑着的,愈发显得苍凉了。她心里发了发紧,暗暗打听,“你忙什么呢”

“书望过来,我们在书斋说了些话。”董墨撩了衣摆只坐在对面,把头仰在窗台上,西去的太阳金灿灿地落在他脸上,辉煌又落寞。

单是与柳朝如说话,绝不能招出他这样寂寥的颜色。梦迢想要打听他那点心事,又终未开口,蓦地沉默下去。

董墨将眼一偏,却忽然想与她说一说,“我祖父来了封信,拢共四十二个字,没有一个字关于我。”

起了头才发现,那些埋没许多年的情绪此刻挖出来,倒像化了白骨似的,业已没有具体的模样了,不知该怎样去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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