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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墨轻轻搁在案上,旋到榻上落座,“就用这把壶瀹壶茶来吃。”
“又使唤人……”梦迢抱怨着,转身去叫彩衣烧水,自家去翻茶叶罐子,动作行云一般,自得轻快,“我卧房里的床是你换的”
“喜欢么”
“那帐子颜色不好,不耐脏,娇气。”
这番说辞果然与董墨所料不差,他撑着炕桌笑,“你以为你就不娇气”
“我哪里娇气我要娇气,只怕饭也吃不上了。”说话梦迢旋过身来,微撅着一张嘴,没有半点自知。
董墨也不反驳,沉默笑着。过一会欹靠在换了明瓦的窗户上,支起膝来,“家中还好么”
梦迢提着壶来坐,一套谎话如同真的一般,“这遭回去,是住在我爹的一房表亲家里。他们家虽不算富裕,倒有两间空屋子,只是兄弟姊妹多,吵闹得很。我父母的坟下雨冲了些,你给的那些钱我花几钱银子请人新砌了,不知明年回去瞧,是不是稳得住。”
董墨点点下颌,抿一抿嘴,另眼窥她,“别的呢”
她还是张口就来,“去瞧了我舅婆一趟,她老人家身子骨倒还硬朗,还能帮着下地插秧呢。我见她家里实在不好,底下偷么给了她十两银子。”说到此节,她抬起晔晔的眼波,“嗳,都是你的那一百两里头出的,你不怪罪吧”
董墨缓缓摇首,又问:“再有呢”无非是想从她嘴里打探到一点前情故梦。
谁知梦迢不以为然,“哪里还有别的我拢共就这两门亲戚。我倒要问你,斜春好不好呢我走时听见她说要做一件夏天的长袄,不知做好了没有。”
“不知道。你明日问问她去。”
这会彩衣提着一把新的铜壶进来,笑盈盈地往紫砂壶里注水,“姐,你瞧,这壶也是新换的。”
梦迢瞅了一眼,目光提到董墨面上,“这也是你换的吧我前头那把分明还能用。”
董墨隔着浓浓的水烟望她,想起下晌烧成灰的家书,恬淡地回了个笑,“要换就都换成新的,连一应碗碟我都使人换过了,瞧见了么”
“旧的还好好的嚜,费这钱做什么”梦迢一面抱怨,一面望向案上供的一束桃花,底下是一只青白釉瘦梅瓶。她眼内一亮,将彩衣的腰轻轻揽开,“那花可不是你插的吧”
“我哪里想得到这样细致斜春领着仆妇来换的。”
话里是露不出马脚来了,董墨只好想从她的眉眼中看出些端倪。却见她宫鬓堆鸦,脸晕杏色,比走时丰腴了几分。她在从前的日子里,似乎又过得很自在了。
他心里既是一点欣慰,又是一点酸楚,说不出什么滋味。
梦迢倒了茶,搁了个盅在他面前,“你在这里吃饭么现买菜是来不及了,街上有家天津卫的馆子,你要吃得惯,就往他家买些现成的吃好了。”
董墨沉默不应,梦迢歪着眼猜测须臾,打发彩衣去买。只等院里没了人,梦迢撑手跪起来,待要欠身亲他,途中又改了主意,两个手指在他头上拈了个什么,“瞧你,头上落了树叶都不知道。”
然而手上却是什么也没有,虚拈着往榻边搓一搓。董墨抬首,扣着眉心笑,“哪里来的树叶”
梦迢两个腕子仍撑在炕桌上,骄傲地抬着下巴颏,“只兴你凭空变出颗饭粒子,就不许我凭空捏造片树叶么”
那模样,像枝妍梅立香雪,勾住游人眼。董墨刹那涌出股冲动,她活灵活现的一点灵俏,千丝万结的乌髻,脖子上的白皮肤,一寸寸地在他心里跳跃着,像黑夜里的梆子声,敲得更密集些,逼得他寂寞的血乱窜起来,好一阵没法平息。
索性就揿下她的脖子,带着股狠劲朝那能说会道的嘴亲了下去,一点酸涩也就抛在了脑后,从前以后暂且都无从计较。
梦迢给他磕了牙,欲要发狠咬回去!唇一动,他却将她松开,人也退开些距离,挑衅地微笑着。
梦迢不知他得意什么,一屁股跌坐回去,才发觉脸上微烫,想必是红了,一定露着些羞.耻的少女赧态!简直叫她自己也瞧不上自己!于是幽幽怨怨地瞪他。
董墨更有些无耻地抬起手,用食指剐下唇上蹭的胭脂,递到她眼皮底下,眼睛悠悠地笑着,“我不搽女人的东西,还给你。”
叫梦迢不知怎么接,却不想落了下风,假装镇静地四下里寻帕子,托起他的手指擦拭。
她今日涂的胭脂是淡粉的,油光有些重,染在他苍白的手上,亮锃锃水润润的,泛着一点暗.昧的粉,好像是刚从哪个濡.湿而逼仄的地方钻出来。
梦迢搽着搽着,忽然警觉地剔起眉,就对上他别有霪意的眼,嘴角还挂著作弄的一丝笑。臊得梦迢涨红了脸,一把丢开他的手,“自己搽去!”
董墨故意蹙起额心,将手看一眼收回去,拣了帕子胡乱抹了两下。恰好听见彩衣的脚步声,他那神色又变得端正了。
不一时摆了饭,三人在新置的圆案上吃过,天色正要倾落,像蓝幽幽的一簇火。
巷内的尘嚣递嬗起来,吵嚷着要洗脚的、要睡觉的、归置东西的……穷一点,为省点灯油,总是睡得早些。董墨也该回清雨园,梦迢点了盏纸糊的灯笼送他到门首,举着朝巷里照一照,业已望不到头了。
她把灯交到董墨手上,胸腔有满满的情绪饱胀着,到头却只一句,“路上当心。”
董墨忽然笑起来,灯笼黯淡地映着面庞,仿佛带着一点唏嘘,“你有时候……像是两个人。”
“怎么讲”
“一时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一时又像个历经沧桑的老妪。”
梦迢心里有些吃惊,嘴里却玩笑,“你也像两个人,有时是个胸有城府的大人,有时又是个呆头呆脑的愣头青。”
他倒也不反驳,提着灯笑了笑,“头一回有人这样评我……不过我想你说得对。”
言讫董墨便举灯走了,老远回头望,梦迢只剩一抹模糊轮廓嵌在幽暗的门上,院墙上有轮半月荒凉地照着,恰如梦迢,一半总令他灰心,一半又烧着他所剩无多的热情。
他在两者间流连,觉得彷徨难安。眨眼又想到句俗语,“万事只求半称心”。好歹因为遇见她,他的人生总算如意了一半。
梦迢难知道,他因为爱她,变得越来越擅于欺骗自己。
他走了,梦迢的欢欣也冷下来,没事人似的,就在门上等着,一会便等来孟家的马车。
府里大门上像是在散客,七八辆马车候着,十几盏灯笼飘荡着,众人客套地作揖还礼,唱喏着无数的好听话。梦迢懒得周旋,吩咐往角门上进去。
角门开在巷里,进去便是一处小花园,借着点月光,勉强能瞧见凌乱的树阴石影。往里走几步,恍惚听见有人说话,梦迢止步,寻了一处太湖石藏身。
石外不远,老太太打着一盏孤灯,身边难得不见一个丫头。更难得是穿得极为素雅,大约是预备要睡下的时候,一干钗环皆不戴,只着一件黛色的对襟长褂,里头罩着靛蓝的苏罗裙。
面前是熟面孔常秀才,像是才打章丘大牢里出来,脸上还带着一点淤青,久久不语地托着老太太的手。隔了会,老太太笑着将他手一搡,“好孩子,快回去,往后别再来了,好生读书。”
那声音吓了梦迢一跳,她从未听过她娘这样的嗓音,不再是懒怠怠的婉媚,而是凝重的温柔,仿佛一个微笑,噙着凄丽的眼泪。
她到底有没有泪,梦迢看不见。只听着常秀才好一阵闷着不说话,也不撒手,落后将她手上的灯笼夺过去,举高了照在她脸畔,倏地笑了声,“我没什么怕的。”
老太太丢开手,转过身去,把背骨立得笔直,语调有些发冷发急,“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这回是事情是有人存了心要整你,未必你心里没点数我不过是个半老徐娘,往后你做了官发达了,要什么女人没有真个读书读傻了的蠢材!这世上,金银权势都难得,只有一个情字不值钱,你犟什么”
仍旧没个动静,老太太一把转过凶巴巴的眼,“你再不走,我叫了小厮来打你出去!死皮赖脸的,亏你还是个读书人,成什么体统!”
语毕,她狠敛翠眉,将身旁山石上搁的一个包袱皮砸到他胸膛里,“不就是为几个钱,男人的脸都给你丢尽了!拿着早些滚,省得撕破脸难堪!”
看他一会,他还不挪动。老太太索性一扭脸独自走了,步子急得像是像尽快摆脱什么。可走到黑暗处,那影渐又慢下来,似乎在俄延着什么。
梦迢在山石后藏身半刻,才见常秀才打着灯笼往角门上去,一副高骨像是失了魂魂,背佝偻着,肩臂也重重地垂下来,挥洒了一点泪水。
听见角门阖上,梦迢才敢出来,拾起地上的包袱皮打开,借着月光一瞧,却是两个五十两的银锭子,压着一张一百两的宝钞。
她摸一摸银晃晃的锭子,朝两头望一望,忽然心酸难捱。她又将那包袱扎紧,仍然凭它搁在身旁的山石上。
归到房内,正赶上分派给银莲屋里的一个小丫头来传话。那丫头因分去伺候银莲,愈发惧怕梦迢,战战兢兢地立在灯下,头也不敢抬,“太太,老爷今晚上歇在张姨娘房里,叫我来传话说,要是太太有话,只管使人去喊他。”
梦迢倒是无事,但心口发闷,像是憋着许多话要说。然而梳理起来,句句都没要紧,字字不值一提。
她疲累地笑了笑,摆摆手,“没事情,叫他早些歇息,我也睡了。”
躺在床上却又睡不着,翻来覆去仍然感觉有什么压在心口。她翻过身,向帐外模糊看窗,月亮升高了,从这扇窗,照到那冷清清的山石,上头孤零零地躺着个月魄色的包袱皮。
是谁丢弃的真心,谁也不敢轻易拾起来。
作者有话说:
董墨:因为爱你,我开始学会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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