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沈妩（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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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月明星稀。</p>

楚识夏坐在巨龙般的屋脊上，俯视帝都中星罗棋布的灯火。无数的灯盏像是汇聚成河流汪洋的星辰，明亮闪烁。洗镜湖上漂着彩色的莲花状的河灯，孤单寂寥。</p>

楚识夏忽然扭头看向屋脊的远处。</p>

沉舟站在月光的尽头，像是一只小心翼翼的小猫，试探着往前迈出一步。楚识夏对他露出一个疲惫不堪的笑容，沉舟立刻飞快地跑过来抱住她，炽热的体温让楚识夏凝滞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p>

“你今天不该那么对鬼市主说话。”楚识夏轻声说，“他救了我啊，是我的恩人。”</p>

“你不会输的，”沉舟文不对题地开口，声音嘶哑，“再也不会输了。”</p>

无须言语，沉舟知道楚识夏在想什么。如果需要抗衡的仅仅只是北狄，楚识夏不需要畏惧。但沈妩的谶语、楚识夏和沉舟的重生，冥冥中昭示着另一种力量的存在。</p>

楚识夏要赢，唯有以人力抗天命而已。</p>

“我不知道，沉舟。”</p>

楚识夏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从颈侧扫过，强装的沉着镇定崩溃坍塌，怔怔地说：“也许这是我第一次重来，也许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已经重来了成百上千次。只是神明戏弄我，将我的记忆抹去，看我一次次重蹈覆辙。”</p>

“那就重来，即便一千次、一万次。”沉舟偏执地说，“神不站在你这边，那就与神为敌。”</p>

楚识夏埋首在他坚定有力的怀抱中，眼睫潮湿。</p>

“一千次、一万次，不死便不休。”楚识夏轻声说。</p>

——</p>

祥符十年，七月。</p>

北狄使团终于抵达帝都，皇帝下令宴请使臣。这是楚识夏第一次缺席宫中重大宴席，秋叶山居门庭冷落。朝中传闻云中楚氏触怒圣颜，眼下北境再无战事，云中楚氏的气数怕是到头了。</p>

“北狄使团除了三大部落的将领以外，还有一个特殊的人。”</p>

楚识夏翻阅使团名单的手一顿，抬眼看向徐砚，示意他往下说。徐砚身上的官服还未褪去，草草以披风遮掩。他是匆忙从内阁赶来，连喝三碗凉茶才缓过一口气。</p>

“弘吉刺·博速，是尔丹可汗的心腹近臣，也是此次使团的核心人物。值得关注的是，第一次的使团名单中并没有他。”徐砚一顿，踌躇地瞥楚识夏一眼。</p>

“如果我没猜错，第一次出使我朝的人，都是与尔丹意见相悖的人。”楚识夏领会到他的意思，指尖从墨迹将将干涸的名单上抹过，沉吟片刻道，“莫速部、诃达部与青鹰部有世仇，也许会迫于大势所趋而向尔丹臣服，却并不会安分守己。”</p>

使团命案极有可能是尔丹自己动的手。一来可以离间皇帝与云中楚氏，让皇帝误以为云中楚氏为阻止和谈不择手段；二来可以挑起莫速部、诃达部与大周的矛盾，逼迫他们与青鹰部站在一起。</p>

徐砚点点头，略松了一口气，说：“的确如此。你对北狄十三部很了解。云中楚氏无端承受陛下的怒火，连你也被牵连，却还有人要踩着楚家往上爬。”</p>

徐砚难以启齿道：“这简直是……”</p>

楚识夏无所谓地笑笑，将誊抄下来的名单烧成灰烬。</p>

“使团住在驿馆么？”楚识夏问。</p>

徐砚下意识点头回应，立刻想起楚识夏身边有个杀人不眨眼的晋王，有点惊恐地看着她。</p>

“别紧张，我不会在此刻动手。”楚识夏低垂眉眼，说，“我只是要确认来的人确实是名单上的人没错。”</p>

徐砚一时间没有理解她的意思。</p>

“尔丹很有可能混在使团中。”楚识夏的指节扣在青瓷茶盏底，沉声道。</p>

徐砚难以置信，说：“怎么可能？尔丹就不怕和谈是假，或者和谈失败，被我们俘虏甚至斩杀么？”</p>

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可若来使是敌军帝王，自然另当别论。</p>

“尔丹主张和谈是为了争取时间整备军队，至少三年内不与云中再起战事。可是北狄与云中斡旋多年，一直僵持不下。若要破局，必有变数，比如北征，比如和谈。”</p>

楚识夏说：“尔丹是个非常善于学习的人。”</p>

楚识夏学的第一条兵法就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尔丹视云中楚氏为敌人，视大周为囊中之物，不可能不下功夫研究。而了解云中楚氏、了解大周最好的机会，便是这次和谈。</p>

徐砚深吸一口气，似乎为此感到汗颜。无论如何，在和谈未定的局势下，一国君主深入敌国帝都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徐砚感叹尔丹莽撞英勇的同时，也为即将到来的战争感到担忧——这无疑是个非常可怕的敌人。</p>

“如果尔丹真的在使团当中，你要杀了他吗？”徐砚不无忧虑地问。</p>

楚识夏沉默良久，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p>

房门忽然被人叩响，楚识夏警觉地望向门窗，挥手示意徐砚藏起来。</p>

“大小姐，云中有客人来了。”玉珠的声音微微颤抖。</p>

楚识夏猛地起身拉开门，看见玉珠身后站着的人。</p>

那人风尘仆仆，脸色比起上次久远的相见又苍白了几分，眼底颜色深深。他掀开风帽，面带微笑，对着楚识夏展开双臂，仅仅是这样细小的动作也引得他低低地咳嗽。</p>

楚识夏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紧紧地拥抱住他单薄的身体。</p>

“哥哥。”楚识夏尾音发颤，眼圈忍不住红了。</p>

楚识夏对楚明彦的依赖已经成为习惯，即便此刻危机四伏，楚识夏也忍不住为他的到来感到安心。就像是在外疯玩的猫被雨淋得湿透，却知道回到家就好了。</p>

有亲人在的地方就是家。</p>

“长高了，也瘦了。”楚明彦抱着楚识夏，抚摸她的头发，怜惜地说。</p>

——</p>

和谈一事既出，楚明修不仅没有减少拥雪关军防，反而枕戈待旦。楚明彦孤身前来帝都，不出意外地是为了和谈一事。作为阕北之主，此事楚明彦避无可避。</p>

“你身上的桃花瘴可解开了，大好了么？”</p>

这么闷热的天气，楚明彦的手却冷得没有一丝热气。楚识夏亲自热好楚明彦每日必服的汤药，又用热毛巾细细地擦拭他的手指。楚明彦的脸色渐渐浮起一点淡薄的血色。</p>

“早就好了。是玉珠还是楚林，这么大惊小怪？”楚识夏云淡风轻地说。</p>

“是哥哥的错。”楚明彦注视楚识夏额前垂落的发丝，难掩懊悔地说，“早知今日如此局面，何必将你送来帝都吃苦。”</p>

楚识夏抬头与他对视，露出一个顽劣的笑容，说：“反正不是在拥雪关吃苦，就是在帝都吃苦。帝都没人管我，我吃苦之余还能招猫逗狗喝花酒，不见得没有拥雪关舒坦。”</p>

楚明彦被她逗笑，曲起手指在她的额头上弹了一下。</p>

楚识夏握着楚明彦好不容易泛起一丝热气的手，收敛了没心没肺的笑容，轻声问：“哥，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不要面见皇帝，就当我求你。”</p>

楚明彦没说话。</p>

楚识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里满是哀伤，说：“就算你说破了天，皇帝也不会相信你的。什么云中二十年之大计，什么侵吞蚕食，在他眼里都是云中楚氏为了大权的说辞。皇帝刚愎自用，私心用甚，他只相信他想相信的。”</p>

楚明彦长叹一声，替她挽起散落的发丝，说：“可是长乐，你可知阕北死了多少人，才换来如今的局面？再有十年，只要十年，北狄十三部彻底分崩离析，拥雪关便能将其逐一击破。死了那么多人才走到今天，如今就要毁于一旦了。”</p>

“我知道，”楚识夏死死攥住楚明彦的手，喉咙紧绷到疼痛，“我什么都知道。可是大哥，你要是去了，就回不来了。即便如此，皇帝也不会醒悟，和谈还会继续。”</p>

楚明彦低下眼睛，他知道楚识夏说的也许是对的。赌一个人的良知与信任，本就是一场豪赌，何况这个人还是皇帝。但他除了拼死一搏以外，没有更好的办法。</p>

“北狄可以借和谈厉兵秣马，我们也可以借和谈之名刺探军情，整顿军备。”楚识夏说。</p>

“皇帝已经图穷匕见，和谈一旦成功，他必将逐步收回阕北军政大权。”楚明彦摇头，并不认可，“秘密备战一旦被发现，楚氏便难逃私蓄兵甲、意图谋反的罪名。恐怕等不到与北狄决一死战的那天，云中楚氏便被满门抄斩。”</p>

“那就换一个皇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