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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大雪。</p>
楚明修躺在床上，高热令他的视线模糊不清。只有床边坐着的那个女孩，一直牵着他的手，令他恍惚地反应过来自己还在人间。楚明修呼出一口灼热的空气，牵扯得心肺都在疼痛。</p>
“我昨晚梦到大哥了。”楚明修说，“你想知道他和我说了什么吗？”</p>
“不想。”楚识夏面无表情地说。</p>
“嘴硬。”楚明修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梦见你小时候，刚刚学会骑马就一个人偷偷地跑到天霭山下。结果你和沉舟都不认识路，生生地在山脚底下捱了一晚。等我找到你们的时候，你们俩缩在一个树洞里，哆哆嗦嗦地搂着对方。做错事的是你，大哥却罚我祠堂，你说他是不是偏心？”</p>
“你少胡说八道。”楚识夏道，“明明是你骗我，说天霭山下有一匹白狼，白狼的眼睛能治大哥的病。我没找到白狼，还差点被母狼叼走，大哥没打死你都算是轻的。”</p>
楚明修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笑得一阵咳嗽。</p>
“辛将军下葬了吗？”</p>
“嗯。”</p>
“可惜我都没能去送他。”楚明修的意识又开始模糊，喃喃地说，“你知道么？辛将军是青州人。”</p>
“我不知道。”楚识夏握紧楚明修的手，试图唤回他的神智，“你别说话了。”</p>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辛翦是个孤儿，他的父母都死在北狄人手下，他在济善堂长大。本来他读书很好，说不定能考个状元，却偏偏要参军。”楚明修的声音越来越轻，“如果他当年去考状元，也许就不会死了吧？”</p>
“那可不一定，那些年科考由庄松柏一手把持，辛将军一个孤儿，有钱拜庄松柏的山头么？”</p>
“你说话好难听。”楚明修的眼皮一个劲地往下掉，有气无力道。</p>
“你快点好起来，你想听什么我都说给你听。”楚识夏的额头抵在他的手背上，说，“二哥，不要留我一个人。”</p>
“长乐，对不起。”楚明修勉力抬手抚摸过她的脸颊，说，“最后还是把你困在这里。”</p>
“没有这种事。”楚识夏咬着牙说。</p>
“你是我的骄傲。”楚明修说，“我一直没有对你说过。”</p>
楚识夏摇着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p>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去。</p>
侍女敲门听不见人应，惊慌失措地去找沉舟。沉舟带着人踹破门闯进去，眼前的一幕却令所有人心头一梗。侍女忍不住惊呼出声，手上的东西噼里啪啦地掉下来。</p>
沉舟说：“都出去。”</p>
坐在床边的楚识夏没有动，她固执地握着楚明修的手，像是在等待他再次醒来。沉舟艰难地挪动着步子走到楚识夏身边，按着她的肩膀抱住她。</p>
“他好像睡着了一样。”楚识夏轻声说，“原来死人也可以是这样的。”</p>
“想哭的话就哭吧。”沉舟说，“我给你守着，不会有人知道。”</p>
“我哭不出来。”楚识夏呆呆地看着楚明修，魂不守舍地说，“沉舟，我没力气了。”</p>
沉舟的手微微颤抖。</p>
他的指尖穿过楚识夏的长发，寸寸如雪。</p>
——</p>
宣德二年，正月初三。</p>
镇北王兼龙骧将军楚明修停灵，四方豪强权贵皆来吊唁。</p>
裴璋步入庭中，远远地看见檐下的楚识夏，不由得心中苍凉。楚识夏穿着一身黑白色的衣衫，额上束着白色的带子，远远地冲裴璋点头示意。</p>
“你的头发怎么白了？”裴璋声音发颤，问。</p>
“大约是上天警示我寿数将尽，未做完的事要抓紧。”楚识夏扯出一个苍白的微笑，说。</p>
裴璋艰难地笑笑，眼泪却先落下来。仅仅过去一年多，故人却已非旧时模样。命运对楚识夏似乎格外残忍，将她雕琢成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昔年帝都中意气风发的少女，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p>
楚识夏反过来安慰裴璋，说：“没事的。”</p>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裴璋问。</p>
楚识夏想了一会儿，问：“你有钱有粮么？”</p>
裴璋似乎对楚识夏的顾虑早有预料，同她一起走进里间坐下。楚识夏看了一眼跟在裴璋身边，用风帽遮掩住面目的人。三人一同坐在桌案边，那人才揭开风帽。</p>
“别来无恙，镇北王殿下。”白子澈说。</p>
“多谢陛下关心。”楚识夏微微低头，说。</p>
“朕就是为了阕北的军费来的。”白子澈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按在桌上推过去。</p>
“十万两白银。”楚识夏大致扫了一眼，问，“国库已经亏空至此吗？”</p>
“陈氏、许得禄、庄松柏所抄没的家产，早就被先帝挥霍一空。加上今年多地天气异常，大旱、瘟疫层出不穷，朝廷免去赋税，又要救济灾民。”白子澈颇感难以启齿，“国库已经没有多少钱了。”</p>
裴璋拿出一个匣子，推到楚识夏面前，说：“这是我凑出来的十万两银票，若是战事吃紧，我再想办法。”</p>
“你也难以为继了吧？”楚识夏摇摇头，说，“关中裴氏是百年大族，你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牵涉到你的族人。纵然有心，实则无力，我明白。”</p>
“我会想办法。”裴璋坚定道。</p>
“钱并不是最为难的。”楚识夏道，“拥雪关有三十万精兵，军饷可以拖欠，军士却不能不吃饭，最紧缺的其实是粮食。纵然国库有金山银山，金银也不能变成米面果腹。我派人前去江南询问米价，商贾囤积粮食，以待暴利，不肯出售。除非明抢，否则即便陛下和裴公子掏空家底，也难填补拥雪关的需求。”</p>
白子澈发出一声长叹。</p>
“或者，有没有可能暂时和谈，捱过今年？”白子澈试探着问道。</p>
“今年大旱，明年未必风调雨顺。”楚识夏顿了顿，说，“更何况，我未必有时间等。”</p>
白子澈和裴璋都以为楚识夏是报仇心切，不愿意再等待下去，便也不便多劝。只有楚识夏知道，她惧怕的是天命的倾斜。也许等不到楚识夏和尔丹开战，她便在某一次意外中死去。</p>
“再等等。”楚识夏说。</p>
——</p>
一程风雪又过。</p>
灵堂上的白烛换过一回。</p>
楚识夏跪在灵堂前，沉舟守在她身边。沉舟很不放心楚识夏一个人呆着，他寸步不离地跟着楚识夏，有时楚识夏看得见他，有时看不见。楚识夏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这么安静地跪着，沉舟有时会恍惚地以为她已经停止了呼吸。</p>
“你要不要抱一下它？”沉舟把偷摸进灵堂的白猫塞到楚识夏手上，拉着她的手去揉白猫的肚皮。</p>
白猫被揉得舒服，也不再挣扎。</p>
楚识夏低着眼睛笑笑，手指从白猫温暖柔软的肚皮上划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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