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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雪关来了不速之客。</p>

老人在云中楚氏德高望重,即便桀骜如楚明修也要退让他三分。他年纪已经太大,从云中一路颠簸到拥雪关,小病了一场,愈发显得形销骨立。一位青年搀扶着他的胳膊,才没让他一身老骨头散架。</p>

“楚明缨呢?”老人直勾勾地盯着楚识夏,问。</p>

“殉职。”楚识夏冷冰冰地回答。</p>

“于公,楚霓是关山上将军,为国战,为国死,你就这么对待她唯一的女儿!”老人气得身子直晃,举起拐杖就要敲楚识夏,“于私,楚霓算是你的姑姑,你就这般容不下你的宗亲?生怕有人动摇你在拥雪关的权位?你简直冷血,日后到了地下,你有何颜面面见祖宗!”</p>

“现在是战时,战时死人就和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我的兄长,天策上将军,关山上将军,还有无数不知姓名的小卒都为国难而死,今后还会有更多的人为此付出性命,包括我自己。”</p>

楚识夏平静地说:“祖宗若是有灵,与其谴责我无能,不如为阕北降下甘霖。若祖宗对人间琐事鞭长莫及,还请祖宗安生地躺在棺材里,不要对活人的事妄加口舌。”</p>

“你!”</p>

“闹够了就滚。”楚识夏冷淡地说,“拥雪关军法为上,若再有下次,直接按擅闯军营处置。不容姑息。”</p>

——</p>

王概断了一臂,勉强止住血,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他袖管空荡荡的,靠着枕头坐起来,仍然能对着进门的楚识夏微笑,抬起另一只完好的手打招呼。</p>

楚识夏脚步微顿,坐到床边。</p>

“白天的事我听说了。”王概说,“殿下有什么想问的吗?”</p>

“人已经死了,问什么都没有意义。”楚识夏的语气中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愧疚、怜悯,坚硬得像一块石头。</p>

王概自顾自地说:“楚将军十六岁时成亲,她自负武学精湛,不肯在家相夫教子,生下明缨后便到拥雪关从军。明缨是她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得过她一天抚育、教导,却出奇地如她一般刚烈。”</p>

楚识夏低着头,没有说话。</p>

王概第一次说这么多话,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像是稍微快一点就会打磕绊似的。</p>

“北狄夜袭那天,是楚将军救我一命。我没能和她一起死在战场上,是我之错。但明缨在阵前自尽,不是殿下的错。”王概说,“如果那天站在城墙上的人是楚将军,她也会亲手射杀自己的女儿。”</p>

“我知道。”楚识夏轻声说。</p>

拥雪关很重要,但拥雪关里的每个人都不重要。他们像是聚在一起的泥沙,阻挡足以侵吞中原的洪水。堤坝固然宏伟,砂砾却微不足道,没有人会记住流失在水中的一粒沙,也没有人会为了一粒沙推倒整座堤坝。</p>

“如果有一天,被俘虏的人是晋王,殿下还会射出那一支箭吗?”王概直白地问。</p>

楚识夏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残忍、诚实而坦率地说:“会。”</p>

“如此,七大营对殿下无不宾服。”王概不悲不喜地说。</p>

一个对自己残酷的将领,才会对士兵仁慈。</p>

——</p>

笃定而不假思索的那一声“会”落入耳中,洛霜衣忍不住去看沉舟的神色。洛霜衣一整天都跟着沉舟,她知道这不是沉舟和楚识夏串通好的戏码。</p>

沉舟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像是早有预料。</p>

“怎么了?”沉舟反而觉得洛霜衣的反应很奇怪,问道。</p>

“家主,你不害怕,不失望吗?”洛霜衣试探着问。</p>

“你是指,墨雪会在我和拥雪关之间选择拥雪关这件事吗?”沉舟无所谓地说,“我为什么要害怕、失望?”</p>

“我知道家主不会落到北狄人手里,可是仅仅是假设,她也没有选择你。”洛霜衣不解道,“正常人之间,不是把这称为‘背叛’吗?”</p>

沉舟靠在黑色的墙壁上,望着夜色下的拥雪关,说:“这不是背叛。如果她明知一件事会伤害我,却还是要做,才叫背叛。”</p>

洛霜衣没听懂。</p>

沉舟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间,楚识夏已经推门出来。她像是冷极了,拢着大氅深深地呼吸,转头看向不远处蹲墙角的两个人。</p>

楚识夏丝毫不意外他们在这里。</p>

“这并不能算伤害我。”</p>

沉舟说完这句话,上前几步牵住楚识夏的手,和她一起离开。</p>

——</p>

“你都听见了?”楚识夏问。</p>

“嗯。”沉舟和楚识夏十指相扣,语气慢悠悠的,“你知道我在外面,连哄都不哄我一下吗?我好伤心。”</p>

楚识夏无奈地笑笑,抬手捏着他脸颊上的肉,说:“我一点也没看出来你伤心。”</p>

良久,楚识夏说:“沉舟,我没有说谎。如果今天被尔丹押在阵前的人是你,我真的会亲手杀了你。”</p>

沉舟干脆利落地说:“墨雪,不是只有你了解我,我也同样了解你。如果我死在你手下,你只会比我更痛苦,我要怎么去恨一个比我更可怜的人?”</p>

楚识夏站定原地,抬眼看着沉舟小鹿一般纯然的眼。</p>

“你让我选过很多次,我曾经有很多后悔的机会。”</p>

楚识夏更正他:“你先也有。”</p>

“我不后悔。”沉舟俯下身亲她的眼睛,“永远也不。”</p>

楚识夏在这个蜻蜓点水般的吻下颤抖、融化,说:“如果我真的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你,或者我兵败如山倒,在黄泉路上与你重逢;或者我凯旋而归,山河平靖之时,我为你殉情。”</p>

“不必为我殉情,”沉舟说,“我只求你长命百岁,得偿所愿。”</p>

我会在奈何桥边等待垂垂老去的你。</p>

——</p>

宣德三年,七月,楚识夏与尔丹达成协议,用弘吉刺和哈扎尔的遗骸换回楚霓与楚明缨的尸身。楚识夏以军礼将楚霓的灵柩送回云中下葬,途中百姓或对其有所耳闻,或对其所知寥寥,皆自愿为其服丧,满城缟素。</p>

从楚明彦开始,阕北满城雪白的衣冠便没有褪色过。</p>

整个阕北被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中。</p>

离拥雪关的防御工事竣工,还有三个月。</p>

“一整个夏天,阕北一滴雨都没有下,庄稼枯死,想必入秋也是颗粒无收。广陵送来的最后一批粮草已经入仓,拥雪关的军需是不必发愁了,可阕北的灾情……”</p>

程垣有些犹豫,没有接着往下说。</p>

楚识夏穿着练功服,半边肌肉结实的肩膀裸露出来,蒙着亮晶晶的汗珠。她握着一把弓,反复地练习早已熟稔的三连珠,弓弦割裂空气发出“嘣”的脆响,箭矢闷响着扎在红色的靶心上。</p>

一层白布从她的虎口缠绕到拇指上,有淡淡的血迹洇开。</p>

她已经在这里练了一天。</p>

“云中那边可有消息?”楚识夏气息平稳地问。</p>

程垣摇摇头,说:“一切如常。”</p>

“那就不用管。”楚识夏从箭壶中抽出四根箭,在弓弦上比划着,说,“阕北气候恶劣,不是雪灾就是旱灾,官府都有存粮,官员们有经验。相比起来,帝都的局势更为严峻。”</p>

程垣难以启齿,艰难地说:“陛下为筹集赈灾钱粮,命江南商会捐粮。”</p>

“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商贾,不许点好处,他们怎么肯往外吐骨头?”楚识夏手臂上的肌肉绷紧,曲线精炼,“不过我们这位陛下也非纯良之辈,多的是办法让人‘愿意’。”</p>

“推脱不捐的,捐少了的,没几天就被官府查出来问题。或者是家中子弟作奸犯科,或者是缴纳赋税时偷奸耍滑,一律从重从严处罚,家产抄没,族人下狱。”程垣感叹道。</p>

两害相权取其轻,钱这种东西,有命赚也得有命花。商人最会察言观色,见到皇帝铁了心要从商贾身上拔下一层皮度过难关,焉敢不从?</p>

恐惧与瘟疫一样容易传染,白子澈深谙此道,杀鸡儆猴玩得熟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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