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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是例行询问。

卡西多里乌斯麻木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由于穿着动力甲的关系,他没办法将宝石直接拿出来观察它的状况。好在那位为他设计动力甲的神甫显然考虑到了这件事,他设计了一个小型的窥视窗,安置在了盔甲的护颈上。

只要卡西多里乌斯低头,便能从塞入窥视窗中的硬质水晶的颜色判断出宝石的颜色。

而此刻,它正在散发璀璨的金光。

卡西多里乌斯愣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终于,终于。

德尔库纳斯家族的末裔像是失去了全身力气一般,忽然跪倒在地。他用双手捂住脸颊,没过一会,眼泪便溢出指缝,顺着手甲垂直而落。

范克里夫没有去打扰他,只是缓慢地摘下了头盔,并将它扔在了地上。金属触地的声响沉闷无比,听上去几乎像是一声战鼓,在山崖上传出去很远。

这声音尚未消失,范克里夫便已经握住了他的链锯剑——马达声轰鸣一瞬,锯齿精准地命中了一个藏在薄雾中的高大形体。

它哀叫一声,倒在了第一连长身下。这不是恶魔或其他东西,只是一种精怪,只在清晨的雾中出没。

它们极易受到悲伤之人的眼泪吸引,如果不加以阻止,就会附在那些人的身上,逐渐吞噬他们的生命力。这样苛刻的捕食条件让这些生物只存在了短短数百年时间,便已经灭绝。

好巧不巧的是,他们此刻所处的时间点刚好是它们的族群尚算完整的年代。

第一连长专心致志地继续挥剑,没有半点犹豫,很快便把这个精怪的小小族群彻底杀光,也算是在这个虚幻的历史中为它们的消亡出了一部分力。

卡西多里乌斯也在这个时候缓过了神,他站起身来,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正在抽搐。狂喜与大悲交替进行,无需多言,便能让人直接地看见这个心灵曾经遭受到的苦难。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前走去,本是急促地奔向任务的尽头,以求解脱,却又忽然停了下来。那硬生生止在原地的模样怪异又突然,范克里夫却毫不意外。

卡西多里乌斯则在此刻转头看向了他,表情逐渐从狰狞变为了平静。

“不可能如此轻松”他说,那声音轻微得像是呢喃,令人分不清他到底是在和范克里夫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怎么可能就这样结束?那个东西呢?它在何处?”

范克里夫并不回答,只是迈步向前,仿佛一把沉默的利剑斩开薄雾。他的脚步落地无声,盔甲却开始嗡嗡作响。

他和卡西多里乌斯在不断轮回重复的人类历史中行走了难以计数的岁月。

起初,他们所经历的景物还能算得上正常。然而,随着那个怪物的出现,一切事物就都开始朝着最为糟糕的那一部分转变,如同行在噩梦之中。就算四周空无一物,也要担心树木是否会变成它的模样。

范克里夫对此全盘接受,他若不接受才显得不正常。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比那个东西更像是一个怪物。

但卡西多里乌斯显然不行,他只是个凡人,他的心智是有一个承受能力的阈值的——只要超过这个值,他就会疯掉。实际上,他已经在清醒与疯狂之间来回地转换了许多次了。

范克里夫对此不予任何评价,他没理由对卡西多里乌斯要求太多。凡人的心智哪怕再怎么坚韧,也终究无法承受这样的折磨可他必须承受,他没有选择。

他疯了又醒,醒了又疯,他的心智在无尽的岁月中被苦难加以锻造,成为了一块模样扭曲的钢铁。

对于现在的卡西多里乌斯·德尔库纳斯来说,疯狂与清醒之间的那道泾渭分明的交界线已经彻底消失了。他时刻都处于疯狂之中,但也时刻都处于理智之中。

否则,他是怎么在大喜大悲之下察觉到那唯一的盲点的呢?

范克里夫平静地单手举剑,横斩。链锯剑划过空无一物的空气,鲜血却忽然喷涌而出。

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在这里被他伤害到了,怒焰升腾,第一连长的脸开始以前所未有的力度与速度破碎。

在他身后,卡西多里乌斯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狂风渐起,世界在这一刻忽然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变化。

范克里夫的身前仍然空无一物,但是,他明白,已经有一个疯狂之物站在了他的面前。

第一连长能看见它的轮廓,但只能看见一角。它的形体非常巨大,非常疯狂。

它是卡西多里乌斯作为信使在过去的无尽时间内所承受的所有黑暗的集合,一个天生与他对立的怪物,被混沌精心设计出来的阴谋。它是附骨之疽,它始终追在他们身后,永不放弃,永不停息

现在,它挡在了他们完成任务的最后之路上。

范克里夫微微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太阳还未升起,天空中已有金色蔓延。

这便是某种回答,或应允了。

“你杀不了我,除非你杀死他”怪物逐渐现出身形,变得凝实、真切。范克里夫冷淡地看着它,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然后举起剑。

在接下来的五分钟内,他杀了它一千五百五十五次。可是,果真如它所言,它一次又一次地从黑暗的彼端走了回来,拦在了范克里夫与卡西多里乌斯的面前。

它甚至懒得反抗。

“我的确无法和你对抗,神之眷者。可我也不需要暴力,我是他的对立,他的反面,是一个凡人在永恒岁月中承受的无尽折磨。他不死,我就不死,你们便无法通过。但是,若他死去,你们的任务便也将失败。”

“带着我的尸体前进!”卡西多里乌斯忽然吼道。“别被这东西欺骗了,回来杀了我,范克里夫!谁来送这块宝石都是一样的!”

范克里夫摇了摇头。

“那不是一块宝石,因此不可以常理揣测。”他平淡地说。“伱还没有意识到它的本质吗,卡西多里乌斯?”

他举剑,指向那个模糊而庞大的形体。

“它是你所承受的无尽黑暗的回音,但是,我们一路走来,难道只承受了黑暗?我们的规则是尽量不与人进行沟通,我们没有遵守它。所以,你还记得我们和多少人同行过吗?”

“那个试图拯救一切的东方人,那个被宗教以火刑处决的年轻人,那个挡在自己的母亲与野兽之间的瘦弱女子你不只是一个信使,你还是一个见证者。我们以双脚丈量了人类的历史,而你,卡西多里乌斯——”

他微微侧过头来,面孔在这一刻猛然破碎。

“——你已经见过多少英雄了?”

怒焰升腾,狂风大作。山崖开始产生变化,大地震颤、移位,然后被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炮火洗礼,直到成为一片阴森森的荒原。天空斗转星移,昼夜无限交替,瓢泼大雨轰然而落,一只猩红且巨大的眼瞳从阴沉的雨云后缓缓浮现。

挡在范克里夫面前的那只野兽伏低脊背,对眼睛的主人致以了敬意。它咕哝着主人之类的词语,身体正在颤抖,仿佛畏惧。

范克里夫毫无惧色地仰头看向天空,雨点悄然停止,云层滚动,形成一张威严却又显得阴森的脸。

荷鲁斯·卢佩卡尔的脸。

尽管只存在了短短的一瞬间,便被金色的闪电彻底驱散,但范克里夫能够确定,他已经发现了他们。

这当然不是个好消息,范克里夫不再犹豫。他再次举剑,怒焰自眼中升腾而起,将他的全身都逐渐包裹。

空气中忽然响起了轻柔的呢喃,卡西多里乌斯不自觉地侧耳倾听,发现那居然是一种礼赞,一种充满宗教意味的颂歌——他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个现象到底意味着什么,便感到了一阵自骨髓深处涌起的真切恐惧。

信使猛地抬头望去,发现范克里夫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站在原地的,是一只身形巨大的恶魔。

它很高,至少有十米之高,右手中握着一把缠绕着漆黑闪电的狰狞巨剑。它身穿破碎的盔甲,多条锁链缠绕其上,硬生生地将那副暗红色的狰狞铠甲留在了它的身上。头顶螺旋状的巨大双角,满头白发似鬓毛般在狂风中飘扬。

恶魔缓慢地开口——或者说,宣誓。

“我请你见证。”它举剑,嗓音低沉无比。

谁?谁见证?

卡西多里乌斯的心中闪过这个问题,却没能抓住它。他暂时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被动地接受这些事,就像是一个只进不出的保险柜然后,他的额头上穿来一片冰凉之意。

本能地,信使抬起了头,却发现天空中正在下雪,漆黑的雪。

“我将对此兽发起复仇。”恶魔平静且口齿清晰地说道。“我将从现在开始追猎它,直到时间的尽头。它将永无宁日,终日只能活在恐惧与苦痛之中。我将宰杀它,我将掏空它的内脏,碾碎它的骨头,切下它的头颅扔进海中。”

天空中,有一抹晦暗的红色一闪即逝。

“你做不到——!”野兽咆哮着回应,声音中头一次出现了一点畏惧,虽然不怎么明显,但的确是畏惧。

它话音落下,巨大的形体竟然开始崩解。无数只怪物自虚空中跃出,朝着那只恶魔涌去,如海潮般将它淹没

大地震颤,卡西多里乌斯摔倒在地,天旋地转,周遭声音嘈杂无比。他眼前的所有事物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过往种种皆在其中开始流动。

卡西多里乌斯吐出一口鲜血,再次看见了那只猩红的眼瞳。他似有明悟——这是大叛逆荷鲁斯·卢佩卡尔,那个叛徒来找他了。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可是,可是

可是我必须跑。

怀揣着前所未有的恐惧,卡西多里乌斯猛地站起身。

我必须跑,我不能落在他手里,这块宝石——他伸手抓向胸口——不能落在他手里!

一阵灼烧般的疼痛自他手中冉冉升起,还来不及做些什么,卡西多里乌斯便被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拖拽着摔倒在地。

他狼狈地滚了几个圈,滚到了一块石碑下方。信使狼狈地仰起头,看见一个紧闭着双眼的男人。他被绑在了石碑之上,不知从何而来的鲜血划过他的身体,落至脚下,已经形成了一条小溪。

卡西多里乌斯颤抖着站起身来——没有任何原因,他就已经明白了这个男人到底是谁。他像是得了癫痫那样颤抖地走了过去,想要将男人解救,却被身后传来的一个声音命令着停在了原地。

“他以为他把你藏得很好”那个声音漫不经心地说。“他对你充满信心,他将你视作那个希望之源——真有趣。”

卡西多里乌斯的血液在血管内开始燃烧。

“转过身来。”那个声音命令道。

他转过身,看见荷鲁斯·卢佩卡尔,以及他刻意显露出来的片面真相——真相是什么?

真相是,这片荒原、这块石碑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这些意象只是一种隐喻,一种被后天创造出来的虚幻景物。它们存在的目的只有一个,即让凡人的理智能够承受,让凡人的眼睛能够看见,能够理解。

而荷鲁斯·卢佩卡尔在刚刚将真相展示给了他。

卡西多里乌斯看见群星,流血的、哀嚎的、尖叫且病态的群星,以及把它们攥在手里的荷鲁斯。

然后,他看见帝皇。

他的帝皇,他的盾牌,他的利剑——被啃食到血肉模糊,半边脸已经成为骸骨的帝皇。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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