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0章 鲁迅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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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彦博在冯景的引领下，走入这福宁殿东阁的书房。</p>

一进门，他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油墨味道。</p>

他微微抬头，便看到了一个穿着褚黄色常服的身影，正站在这书房的墙壁前，看着什么东西。</p>

“老臣彦博……”文彦博微微躬身：“恭问陛下圣躬万福！”</p>

“太师来了！”赵煦回头，看向文彦博，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招呼着冯景：“冯景，快给太师搬条椅子，再准备些茶水点心，太师难得入宫，朕得好好与太师说说话。”</p>

冯景立刻带着人，将一条椅子搬到文彦博身后，然后小心翼翼的搀扶着他坐下来。</p>

又有女官，奉来煮好的茶汤与做好的点心。</p>

文彦博坐下来后，先是谢恩。</p>

然后，他就看到了，赵煦身前的墙壁上，挂着的一张巨大的图表。</p>

可惜，他年纪大了，眼睛不大好，再不能和当年一样，看清楚墙上的东西。</p>

他也不敢问，只能是努力看向那图表。</p>

图表这东西，如今是汴京城中当官的必备技能。</p>

因为天子都在用，都在看这东西。</p>

你不用，你不看，那就不仅仅跟不上潮流，更是政治不正确——怎么？不想跟天子一条心？</p>

而像文彦博这样的老臣，更是突击学习、补强了相关知识。</p>

所以，他勉强能看到，那图表上写着人名，在人名旁边，则是一组组数字。</p>

赵煦见此，便问道：“太师对朕的这个图标有兴趣？”</p>

文彦博连忙道：“老臣岂敢窥伺？”</p>

赵煦呵呵一笑，解释道：“不瞒太师，此表是朕给御史台的御史以及谏院的言官们做的一个打分表！”</p>

“依其上书频率、次数，所言可靠、真实来打分……”</p>

“……”文彦博咽了咽口水，连忙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汤，借此掩饰自己的惊愕。</p>

虽然说，他不知道，天子打分的标准和评定的标准。</p>

但，仅仅是透露出来的内容，就已经足够惊悚了。</p>

因为，天子金口玉言，说了——这是给御史台御史和谏院的言官们的打分表。</p>

依其上书频率、次数，以及上书内容、质量打分。</p>

听着是很合理对吧？</p>

但作为一个老官僚，文彦博可太清楚，类似的东西，发展到最后会变成什么？</p>

一定会演变成一个靠堆数量来博出位的制度！</p>

道理是简单的。</p>

皇帝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也没办法，更没有那个耐心，将所有弹章都看一遍。</p>

这个时候，聪明的御史言官，想出位的话，只要拼数量就够了。</p>

毕竟勤勉王事，总不会有错的！</p>

赵煦看出了文彦博的担心，他微微一笑，来到文彦博面前三步左右的地方。</p>

冯景立刻搬来一条特别给他打制的，符合他身高的椅子。</p>

赵煦坐下来，与文彦博面对面的坐着。</p>

自古以来，君臣就是这样谈话的。</p>

在宋以前，哪怕在朝堂上，宰相、大将，也是可以坐着和皇帝老子对话。</p>

他看着文彦博脸上的老人斑和那双依旧充满着精明的眼睛。</p>

文彦博当即受宠若惊的低下头去。</p>

“太师是不是在担心，御史言官们会用大水漫灌的方式，来朕这里博出位？”赵煦问道。</p>

文彦博拱手：“圣明无过陛下！”</p>

文彦博和包拯是好友，而在文彦博的记忆中，即使是包拯在世的时候，也会千方百计的利用制度里的漏洞，给自己创造机会。</p>

所以，在官场上，利用制度本身的漏洞给自己牟利是人性！</p>

无分贤愚、贵贱、正邪。</p>

“这是朕故意的！”赵煦微笑着回答。</p>

“太师以为，当有一人，长时间的不断上各种言之无物的奏疏后，朕还会看他的奏疏吗？”</p>

所以，这是钓鱼执法！</p>

文彦博几乎是下意识的就在心中冒出了这个念头。</p>

这很赵官家！</p>

因为历代赵官家，总是在想方设法的，测试他的臣子，并PUA他们，将他们规训成皇权的形状。</p>

虽然很多人都曾试图抗争。</p>

比如说，当年的范文正公。</p>

然而，自庆历新政后，范文正公再也没有回到过朝堂，再也没有进入两府！</p>

这个事实，让很多人瞬间清醒。</p>

想进两府，想秉国政，想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就必须跪着！</p>

不想跪，想站着进两府？</p>

没门！</p>

至少，在一个成熟的赵官家面前是没有这个可能的。</p>

所以，这就是王安石二次罢相后，只能隐居江宁的缘故。</p>

他竟想站着辅政？甚至以师臣自居！</p>

元祐以来，倒是出现了不少站着进两府的例子。</p>

甚至有了廷推，推选执政的制度。</p>

这让中外士大夫欢喜鼓舞，都认为是好时代来了，大家要过好日子了。</p>

但如今看来……</p>

随着少主年岁渐长，那独属于赵官家们的特点，也开始觉醒了。</p>

文彦博只能道：“圣明无过陛下……只是这样一来，难免错失大臣。”</p>

赵煦点头：“所以，朕也没有强求御史言官们每一本劄子，都必须言之有物啊！”</p>

“三本言事劄子，起码得有一本，让朕看得下去，提得起兴趣吧？”</p>

“陛下……”文彦博犹豫了一会后，还是选择了开口问道：“您春秋正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p>

“老臣冒死进言……”</p>

“陛下若每本奏疏都看……恐怕有伤圣体！”</p>

赵煦点头，道：“多谢太师关心。”</p>

“不过，太师恐怕不知，朕其实很少看具体的弹章。”</p>

“只有那些被挑选过、言之有物的劄子，才会送到朕这里来……”</p>

文彦博忍不住又喝了一口茶汤。</p>

他听出来了，在这皇城之中，存在着一个专门给天子阅读御史台弹章的机构。</p>

只是……</p>

文彦博忍不住皱眉，心道：“老夫怎没听过风声？”</p>

“难道是内臣？”他的眼睛，在赵煦身边的冯景身上扫了扫。</p>

旋即他就否了这个可能性。</p>

内臣，在大宋的体制内，根本不可能也不敢做这个事情。</p>

一旦被发现，必是朝野群起而攻之。</p>

而且，以当今天子的城府和性子，也不可能让内臣沾染这个权柄——谁不知道，当今天子好史？</p>

每次集英殿经筵，都会和经筵官讨论史书故事。</p>

而史书上，白纸黑字，可是将汉唐宦官们，是怎么窃弄权柄，又是如何凭侍威灵，乃至于以奴欺主，写的明明白白。</p>

等等……</p>

集英殿！</p>

文彦博猛然惊醒！</p>

是啊……</p>

集英殿的经筵，有多久没有传出过消息了？</p>

特别是今年正月过后，就取消了宰执元老，每月初一十五赴集英殿经筵的制度。</p>

这是天子已经可以独立听政的先声。</p>

而从那以后，集英殿上的事情，就再没有外泄过。</p>

没有人知道，在那经筵上究竟发生了何事？</p>

外界只能通过起居郎的记载，窥知一二。</p>

而起居郎，只会记录经筵本身的内容。</p>

无非是今天经筵官是谁？讲了什么？</p>

而从当今天子赴经筵以来，经筵后都会有一个时辰甚至更久的讨论时间。</p>

这种讨论，从最开始的针对经义，慢慢发展到国事、政事。</p>

这也正是朝野上下，都开始拥戴天子亲政的源头——一个屡屡在经筵上，对国事、政务发表自己意见，还言之有物，甚至屡屡发出‘仁圣之言’的天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