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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三月,长安城天气转暖。
四更天,薛白推了推还在酣睡的杜甫。
“子美兄,今日春闱,你该去应试了。”
杜甫翻了个身,喃喃道:“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昨夜入睡前大家聊到待春闱放榜了得作首述志诗,他竟是在睡梦中已酝酿出了几句。
元结醒得早,还在整理着衣冠。
这是个气质卓绝的年轻人,才华出众,品格坚毅。他还交游广阔,到长安以后每天都要出去见朋友。
他向薛白笑道:“对这场春闱,我看你比子美兄还要认真。”
“科举入仕是大事。”
过了一会,杜甫才醒了,也不换衣服,直接就要随元结出门。
杜五郎连忙递过一套新的文房四宝,道:“这是我与薛白赠杜公的礼物,愿杜公文场大捷、金榜题名。”
“哈哈。”杜甫洒脱收下,揽过杜五郎的肩,笑道:“到时请你喝酒,喝好酒。”
“诶,好。”
四人出了号舍,离开太学馆。
今日不必再等待晨鼓,金吾卫和街坊使提前把务本坊的坊门打开,长街上到处都是举子,正是“麻衣如雪,纷然满于九衢”。
晨曦微露,仿佛给远处的皇城披上了一件轻纱。
举子们很明显地分为两种,一种是粗布麻衣、风尘仆仆;一种是锦锈衣冠、轻裘肥马,此时此刻难得地汇聚在一起,在皇城的安上门前等候。
三四千人汇聚一堂,热闹无比。
春闱并不只有进士科,还有明经、律、算各科,这些都是常科,即常例每年都有。
天宝六载与往年不同,多了一个制科。乃是圣人心血来潮,下诏征天下士人有一艺者,皆可到京师就选,为“风雅古调科”。
这次春闱,寒门布衣非常之多,参加风雅古调科的举子们不需要通过州县的贡试。
薛白几次路过那些成群结伴的布衣举子,都隐隐听到了一些相似的话。
“我必以诗文谏圣人,斥奸臣之恶!”
“今科我不求登第,只求让圣人知晓,因韦坚案牵连,黄河沿岸死了多少漕吏、船夫!”
“……”
薛白吸了吸鼻子,在这个春寒料峭的天气里嗅到了躁动的气息。
气氛不对。
开春以来,天下举子们汇到长安,在日复一日的文会中抨击时政,有种愤怒一直都在蔓延。
像是一个个小火苗在今日汇聚起来,隐隐地有些燎原之势。
“次山兄。”
“嗯?”
“伱也听到了?”
“莫要声张。”元结拉着薛白避到街边,低声道:“各地举子有怨气。”
“书生意气,做不成事的。”
“我明白,这些日子我们一直在安抚他们。”元结道:“今日之前,你没听到风声吧?”
薛白点点头,心里对元结的评价又高了一层。
这是结为朋党的好人选。
“走吧。”
两人跟上同伴。
正听得前方几个锦袍举子在议论着什么。
“听说了吗?今科取消了殿试,省试之后,圣人不会亲试,仍委尚书省及左右丞诸司,委御史中丞更加对试。”
“不可能,大唐开国以来,圣人不亲临制举考试,还从未有过!”
“我阿爷与我说的,不可能有假。”
“御史中丞?王鉷?”
“对,最后一场,由王中丞审查。”
像是石头投入水中激起涟漪一般,关于圣人不临殿试的消息,并不止这一处在说。
其中还有人听到了薛白的名字。
“虢国夫人之面首薛白,献骨牌于圣人,使圣人沉迷嬉戏,无心国政,连科举取才这等大事也不理会了。”
“裙带祸国!”
杜五郎听得愣愣的,拉过薛白,安慰道:“你莫听他们的,斗鸡比骨牌好玩多了。他们怎不说圣人是为了神鸡童才不来的。”
不远处,有个披着轻裘的生徒想必也是听到了议论,哈哈大笑,高声喊道:“我早便说了,骨牌最是好玩!”
前方那几个锦袍举子转头看向这人,议论起来。
“那蠢货是谁?”
“杨护,二王三恪的旁支,捡了个弘农郡公一系的大便宜。”
“嘘,他堂弟杨齐宣是右相的十一女婿……”
忽然,皇城鼓响。
“卯时已到!”
“依准例,安上门放开!”
厚重的安上门缓缓而开。
薛白向杜甫、元结拱手,道:“预祝两位兄长蟾宫折桂。”
“来日一块到雁塔题名,痛饮一番。”
杜甫、元结爽朗应了,理了理衣袍,随着举子的洪流,走向皇城。
~~
今日国子监无课,杜五郎急着去丰味楼,薛白则打算回家。
挥手道了别,薛白才转身,只见郑虔正负手站在不远处。
“老师。”
郑虔正以忧虑的目光眺望着皇城内的屋檐,闻言回过头来,见是薛白,颔首道:“既遇到了,一块饮杯茶吧。”
国子监静谧无人,两人回到太学馆坐下。
“今科春闱,卧虎藏龙啊。嵩山书院有个举子名为刘长卿,字文房,五言写得极好,向老夫投行卷,还以你的诗用典‘惆怅王孙草,青青又一年’。”
郑虔一边摆弄着茶具,一边随口说着。
“还有一位皇甫冉,字茂政。聪颖好学,十岁能文,乃张曲江公的学生。进京路上耽误了,否则老夫当为你引见,不急,春闱后也就见到了。”
薛白默默听着,心知大唐真是不缺人才,这些都是能结为朋党的最好人选。
但前提是自己的实力得够,否则往后也只能给这些人当个幕客、以求受他们庇保了。
郑虔微微叹息,问道:“子美、次山、文房、茂政,皆状元之材,你认为能中榜几人?”
“学生不了解科举,正想向老师请教。”
“开考之前,名次就已经定得差不多了。”郑虔道:“今科主考官乃礼部侍郎李岩,此人还算公允。”
这样的科举非常不公平。
大唐科考不糊名,主考官若想点谁中榜,大可以直接找到他的卷子。
可相对而言,它也没有听起来那么不公平,举子们在开考前投行卷,才学、名望如何,世人与考官心里早有一个大概,据此先列出名次。
换言之,大唐科举要考的并不仅是考场上的几个题目,而是整个应试前后举子所能展现出来的一切,出身贫寒、死读书、清高之人不会有出路,举子们得出身高贵、交游广阔、声名远播、才学服众、长袖善舞。
“李侍郎拟的名单上,这些才子都是在榜的?”薛白问道。
他有些讶然,因为他隐约记得杜甫没有考中过进士。
“才望有目共睹,今科考官们若敢不取这些有才之士,是要被万世唾骂的。”郑虔道:“此事,李少保已打过招呼了。”
薛白才想到,这场春闱比原本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李适之还在,虽罢了相没有实职,但太子少保对朝堂的影响还在。
“敢问老师,李少保如今还有这般威信吗?”
“杜子美诗曰‘左相日兴费万钱’,李少保性情疏阔,本就不宜为相。但你可知,圣人为何要让他拜相?”
“请老师赐教。”
郑虔道:“经武周一朝,宗亲惨遭迫害,甚至于河东世族也敢轻视天家,为此,圣人必须优渥宗亲,宗亲有才干,大唐方能安稳啊……”
薛白原本不了解这方面的时政,仔细一想方明白过来。
他听卢丰娘说过,五姓子弟打心里就不愿娶李家的公主,既是因为公主往往品行恶劣,也是因心里根本看不上李氏。为此,唐高宗禁止五姓七家互相通婚,以免他们互相联姻势力更大……这是妇人之见,不知真伪,但大唐开国至今,李氏对河东郡望的影响力应该还是不够的。
这一点,从李治、武则天频繁去往洛阳或可一窥端倪。
到了李隆基,似乎觉得李家一百余年天子已经足够安稳了,不仅十年不出长安,还把子孙全都困在十王宅、百孙院当中。
那么,李适之对大唐的作用,从一开始就不在于掌权执政,而在于要以他的文气声望,增强宗室的影响力。
让一个在文坛极具影响的宗亲保证朝廷举士的公允、提高宗室的威信,这是李隆基为维护社稷该做的最基本的事。
郑虔点明了这个道理之后,缓缓道:“故而,李少保既出面了,天宝六载的科举当有个能服众的结果。”
薛白配合着笑了笑。
有一瞬间,他也想过,倘若是因自己的缘故、使李林甫没来得及除掉李适之,进而让杜甫今科高中。那还真是让他这只蝴蝶扇动了大唐的偌大变化。
然而,他沉吟着,却是问道:“今日学生听到,有许多乡贡想要以诗文谏圣人……”
“此事莫提。”郑虔摆了摆手,“哥奴当朝十余载,愤怨者次次皆有,然而于事无补,只会坏了前程,安抚住便是。”
“听说圣人这次不会亲试,是否哥奴……”
郑虔摆了摆手,示意薛白不必多言。
他眼中显出忧虑之色,口中却是道:“此事不过传言,圣人并未下召取消殿试,你莫非议。”
“是。”
郑虔不易察觉地微微一叹,道:“说正事,今科春闱,你该多学多看。老夫正好教你一些考场上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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