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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没走得太近,站在山林处看着樊牢与一人相见。

探马出身的老凉摸过去听了,来的是宋家的一个小管事,名叫宋添贵,曾来过二郎山与樊牢交代铜料之事,今日来却是替高尚传话的,为的是高崇之事。

此事没有人比薛白更清楚原委了,懒得过去多听,直到有争吵声响起。

“与我说有何用?!你要么交出凶手,要么自去向高郎君解释!”

“宋管事不必激动,都是响当当的汉子,若高县丞真是我们杀的,我们绝不推托!可这件事却是另有隐情……”

樊牢也知此事是薛白故意离间,但他们都是官,就他一个民,有嘴都不知怎么说。

宋添贵果然摇头不已,道:“樊帅头还没明白啊,谁管你有隐情没隐情,在乎吗?重要的是,宋家得给高郎君一个交代,明白吗?

“不是我们杀的。”

“怎就与你说不清?是不是你们杀的,刁庚已在全县百姓面前认了,高郎君得当众为义兄报仇。”

刁庚不是凶手怎叫报仇。

“还不懂?!”宋添贵唾沫横飞,大声道:“杀了刁庚,旁人就觉得高郎君报仇了。”

“没报就是没报”

“帅头,跟他说不清的。”刁庚道,“娘的,我走一趟就是了,高家兄弟了得,我也不怵了他们。”

刁丙道:“我去,高尚给帅头求过情,大不了我这条命给他。”

人群骚动起来,汉子们吵吵嚷嚷地上前,拦着刁家兄弟。

“都别动!”樊牢大喝道:“一点误会还解不开了?!”

宋添贵道:“宋家每年给你们那么多铜币,要一个交代有这么难…”

“噗。”

一句话未说完,突然寒芒一闪,一柄刀斜斜劈在了宋添贵脖子上,血浆喷涌。

正是姜亥趁着众人混乱,上前直接一刀了结。

“尻!”

众人惊呼道:“你做什么?!

姜亥将砍刀拔出来,回过头,抹着脸上的血,颇鄙夷地看了众人一眼,道:“婆婆妈妈,都一群娘们。”

樊牢见他在自己地盘行凶,直接便扑上去,要将姜亥摁下。

姜亥并不惧他,丢开刀,骂道:“来啊!小娘们…”

偃师县。

这已是高尚到的第七日,事情进展得很顺利。虽然他也没做什么,只是提醒了偃师官绅们几句。

唯独薛白一直没有任何反应,让他很介意。

但就高尚的志向而言,他的敌人不是薛白,而是大唐朝廷,这想法不知是从何时有的,也许是与生俱来。

他是雍州人,幼时随母乞讨,一路南下到了怀州,在这个成长的历程中,对唐朝廷的恨意一直在与日俱增,以至于在他最饿的时候,咬牙立志。

“宁当举事而死,终不能咬草根以求活!”

当时或许只是说说,当成一个疯狂的想法。直到他遇到了安禄山,竟真的渐渐整理出了思路……他曾经在李齐物任河南尹之时辅助其治理过河南,遂认为若举事,第一步当攻洛阳,安排高崇在洛阳也是为此。

在这个长远的计划中,河南府那些努力征税的官员,拼命侵占田亩、隐匿人口的世族,全都是他的“帮手”。

至于薛白,是一个绊脚石。这样努力治理积弊、力求维护唐朝廷的官员一直都有,能拉拢的拉拢,不能拉拢的则得除掉,否则以后就会成为阻碍。

薛白若是抵抗之后,顺理成章地被大势击败,高尚并不会意外,但太过顺利了反而让他警觉,为此,他昨夜还梦到了令狐八娘。

他在怀州时,令狐八娘是当时河内县丞令狐潮的女儿,却扮成婢女与高尚来往。

高尚很庆幸自己虽生为贱民,却有副还算英俊的仪表,当然,他能迷住令狐八娘,更主要是因为他身上那带着危险感的气质。

他警告过她,令狐家宁可不要她这个女儿,也不会要他这个女婿,她还是不顾一切地跟了他……他们生了一个女娃,令狐家果然不认,只说八娘是婢女,但还是给了高尚一个当小吏的机会。

听说,薛白大概也是这般发迹的,只是更花心些,一边攀着虢国夫人、一边还攀着相府千金。

这次相府千金特意来洛阳,还带着金吾卫,若说不是为了薛白,高尚绝不相信,少女情怀总是春,他懂的。

脑中思忖着薛白的儿女情长,高尚决定到洛阳一趟,他需要亲自去与薛白周旋。

至于偃师县,不需要他做什么,官绅勾结,本就是偃师捅不破的。

“郎君,船已经准备好了。”

“动身吧。”

“喏。”

田乾真已经去了洛阳,如今跟在高尚身边护卫的是康布,乃是范阳军中的万人敌,生得五大三粗,用双板斧。

两人也不用拿行李,在洛阳自有住处,康布背着双板斧,牵过马就走。

到了码头、登船,还未解缆绳,远远地,有宋家部曲跑来,喊道:

“高郎君,且慢!”

“何事?”

我们派到二郎山的管事被杀了,薛白在二郎山!”

“什么?”高尚讶然,直接便下了船。”

“但樊牢把宋添贵带去的奴仆放回来了,带了话,说当年他在怀州落狱是高郎君帮忙求情,他愿拿薛白向高郎君赔罪,从此前事一笔勾销。”

高尚更加惊讶,问道:“樊牢已拿下了薛白?”

“是。他说若高郎君能同意不再追究刁氏兄弟,他便亲自带薛白到偃师请罪。”

“宋公如何说?”

宋之悌反应过来薛白的野心之后,其实比高尚更希望薛白死。

高尚却感到不对。

太顺了,比他原以为的还要顺。另外,他也不认为樊牢有杀官的胆子。

“不对,假的,樊牢说了谎话。”高尚摇了摇头,喃喃道:“樊牢为何要说这个谎?是障眼法,薛白的后手就是在相府千金身上……”

“答应樊牢,只要杀了薛白,宋家既往不咎。”

与此同时,宋勉痛快地给了答复。

得到消息时,他正在与几个叔父商议事情,急于证明自己与薛白并无私交,因此根本就不在意什么障眼法。

尤其是宋家与薛白合作了几次贩假币,更是急于杀人灭口。

此事才处理过,新的消息又到了。

“县令批了公文,可以拿下丰汇行了。”

“唤齐人手。”宋勉道:“杨氏商行的人呢?”

“原先以为保护着杜五郎去了洛阳,这几天我们查清楚,薛白与其侍妾、杨氏商行的女东家,全都随着去了洛阳,就剩下几人假模假样地保护着生病的‘薛白’,但其实薛白根本就不在偃师。”

“走!”

宋家是不得不动丰汇行,因为他们的假铜币在里面。一旦薛白鱼死网破,那就是要命的证据。

“县署查案,让开!”

丰汇行中的伙计确实没有几个,见到有人闯进来也不抵抗,自觉便退走了。

宋勉感到十分意外,大步赶到后院,转头看去,却见他的铜币已被融了一半。

“这是为何?”

“至少可见此子不是真心与宋家合作,包藏祸心,搜!”

“搜!最好找出薛白的罪证来。”

“看这个!”

一切发生得很快,宋勉还没找到丰汇行的账目,他的几个叔父已递来一封信。

信是当朝重臣杨国忠写的,杨国忠如今为圣人打点内帑,已是风头无俩,宋勉先看了印章、笔迹,知道这信假不了。

不过是搬家时遗落的一封信,却让宋家诸人纠结了起来。

“怎么办?得罪了薛白,是否也得罪了这位?”

“已经得罪死了,还能如何?无非是收买杨党罢了。”

“可见薛白最大的倚仗果然还是杨家。”

但等吕令皓看过,却是稍松了一口气,道:“放心吧,杨少卿还是好说话的,本县会与他解释。”

宋勉不由疑惑,问道:“县令还识得杨少卿?”

吕令皓抚着长须不作回答,只是胸有成竹,道:“有本县与高尚在,不必在意薛白。”

如此,事情算是过去了,宋家便有人问道:“那宋家的损失?”

“有何损失?”

“八郎惨死且不说,我家出钱买地两百顷,高郎君却许诺还给郭家”

吕令皓还是好说话的,点了点头,道:“也是。”

他如今重掌了偃师县署,也该再次竖立威严。

“薛白之恶,在于清算田亩、户籍,劳民伤财,如宇文融之辈祸国殃民。”

宇文融乃是开元年间的宰相,主要的政绩就是括户、括田,简单来说就是清丈田亩,以减税政策吸引流民重回原籍,使朝廷编户增加了八十余万户,清出大量土地,所谓“流户大来”“王田载理”。

当然,宇文融最后是落罪贬谪,死在流放的路上,其政策也成了迫害回归流民的恶政,如今提起他来,都是骂的,说他在汴州时贪污官钱巨万。

这就是薛白的下场,只是薛白的官位还配不上。

吕令皓沉吟着,缓缓道:“以清丈之名,实则出于一己私利,行迫害、抄没之事,本县既已查明,自不能容忍……来人,把薛白新造的田簿、户簿烧了!”

“喏。”

如此,宋家也就放心了,吕令皓的意思是随他们占多少隐田来弥补损失。

“烧!”

火盆已经支起,随着这一声令下,一本本册子被投入了火中,顷刻被火焰吞没。

如此,偃师县不论有多少人逃了户,编户的数量、田亩的数量都不变,租庸调的税额亦不变,不论有多少隐田,缴税的还是那些在编的农没人能做到改变,连一个个宰相都没能做到,因为主宰这一切的从来

不是某一个坏人。

烟气腾起,像是轻叹了一声。

次日,吕令皓召集了高门大户,做了表态。

“田簿、户簿不需要重造,依之前的旧册缴税,若有田地归属纠纷,带着地契来县署解决即可。

“县令宽仁,政令轻简,利于民生啊。”

“不错,那份册子还是烧了好,不需要。”

与此同时,一个名叫胡来水的年轻汉子把这件事告诉了薛白。

“烧了就烧了吧。”薛白道,“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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