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3章 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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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薛白的视角看，历史上唐廷对藩镇的绥抚太过软弱，反而堕了朝廷的威望。</p>

可此时殿中群臣却不认为自己是天子口中的“软骨头”，他们是根据切实情况而提出眼下最有利于维护社稷安稳的办法。</p>

“臣敢以性命担保，仆固怀恩尚未造反。”</p>

崔祐甫率先出列，表现出他是个硬骨头，直接顶撞道：“近日京师传言仆固怀恩杀了杜誊，此必为有心人造谣，陛下不可听信谣言，怒而兴兵。”</p>

其实他很清楚，薛白并非是为了替杜五郎报仇才对仆固怀恩态度强硬。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在提醒薛白，臣民并不支持朝廷打这一战。</p>

只需要给一个官职就能摆平的事，却非要打仗，这在众人眼里就是小题大作的、是不划算的。若这么做了，悠悠众口只会说皇帝是因挚友之死才怒而兴兵。</p>

总之，崔祐甫一开始，就想从道义上否决这场战争。</p>

但薛白并不陷入与他的争论，反而道：“朕也认为仆固怀恩还未反，朕更认为他不敢反。正因如此，朔方留后之职不能给，该查办的问题绝不容姑息。”</p>

几个重臣们面面相觑，甚至一向不对付的崔祐甫、元载还相互看了一眼。</p>

“陛下，可若是……万一逼反了仆固怀恩。”元载小心翼翼地问道。</p>

“那便做好讨伐他的准备。”薛白斩钉截铁道，“敢打、能打，才能够不打，诸卿很难明白吗？”</p>

这些话原本不该由他来与群臣对质，成熟的帝王都会扶植起几方势力，看着他们打擂台，而自己只当裁判。</p>

但薛白登基不久，且认为这件事干系重大、影响深远，不能从一开始就纵容藩镇，所以等不到朝堂上派系林立的时候再来处理。</p>

他在乎此事，因为在乎所以着急，于是亲自上阵了。</p>

能站在殿内的都是聪明人，一切利害关系都懂，不需要薛白给他们讲道理。但立场不同，万一真的逼反了仆固怀恩，谁来扛？</p>

天子是不会承担责任的，最多就是下一份罪己诏，可官员们却要面对被问责、被罢黜、被降罪的风险。</p>

若开战了，苦巴巴做事的还是他们这些人。</p>

“陛下。”崔祐甫加重了语气，道：“臣以为眼下之局面正是朝廷不敢打、不能打。”</p>

“那你告诉朕，为何不敢？”</p>

“天下太平不过一年，民心在‘不战’，钱粮则‘不济’，仆固怀恩之罪亦‘不至于’，这一仗不该打。”</p>

“诸卿以为呢？”薛白问道。</p>

崔祐甫当先答道：“臣请陛下妥善安抚仆固怀恩。”</p>

“臣等，请陛下妥善安抚仆固怀恩。”</p>

殿内官员们大多都是附和。</p>

即使是想在这个时候表态效忠天子的，心里也得掂量一下，等仆固怀恩真反了，自己会不会被拎出来背黑锅。</p>

唯有颜真卿、杜有邻等少数重臣还一脸平静地站在那，便是元载这种平常一向支持薛白的也低下头，避过薛白的目光。</p>

良久，薛白道：“朕若答应封仆固玚留后，此事很简单。”</p>

“陛下，仆固玚征战多年，功劳赫赫，当得起一个留后之职……”</p>

“但朕今日当着诸卿的面表个态。”薛白自顾自地道，“朕不会因为贪图眼前的简单，把它拖成遗祸后世的大问题，此事，就在朕手里解决。”</p>

他指了指崔卿，道：“你说的三个‘不’，在朕这里不成立，仆固怀恩若不反，愿意听从调遣，朝廷自然不会讨伐他。但他若反，不论民心如何，必须讨伐，这是天理纲常。若说钱粮不济，也简单，这笔钱，朕带头掏。”</p>

最后一句说完，群臣皆感讶然。</p>

若是天宝年间的李隆基，内帑里确实有足以平叛的财宝，可眼前这个年轻天子有几个钱？这件事扯到现在，不就是国库、内帑都没钱吗？</p>

“将兴庆宫重新划分为坊，其土地、建筑全部发卖……”</p>

薛白话音未落，殿内已经像炸了锅一般。</p>

就在前几天，大家才在兴庆宫欢度上元节，忆昔日大唐盛世，如何能接受这美好的念想被发落。</p>

“陛下？”</p>

“不可啊！”</p>

当先出面疾呼阻止的是几个老臣，纷纷拜倒在地劝薛白收回成命，称宫苑乃天子居所，自古以来哪里有发卖的道理。</p>

又说若是天子贩卖宫苑，世人会如何看待，朝廷的威望何在？</p>

这句话戳到了薛白。</p>

“你们还知朝廷威望？若让地方藩镇轻慢，才是真正的让朝廷失去威望！大唐治国靠的是言出法随，还是几座宫苑，你们想清楚了再向朕哭诉！”</p>

众人见劝不动，便不停地给颜真卿、杜有邻施压，让他们阻止薛白。</p>

颜真卿很在乎礼仪，对此事亦是强烈反对。</p>

但薛白异常坚决。</p>

“都不必说了，朕便要让天下藩镇知道，若敢反，朕砸锅卖铁也必平定了他们！”</p>

“陛下……”</p>

“度支留下，其余人都退下。”</p>

~~</p>

皇城，中书门下省。</p>

从殿内退出来的官员们都是忧心忡忡，揪了一地的胡须。</p>

“都放心吧，圣人只是一时气话。”</p>

杜有邻当先表了态，道：“圣人也说了，是为了震慑有异心的藩镇，此事闹得越大，震慑之效果越大。倒不至于真卖了兴庆宫。”</p>

“杜公何以见得？”崔祐甫道：“看来，此事圣人事先并未与杜公商议过。”</p>

杜有邻身为宰相，没有什么话都回答的必要，于是抚须不语。</p>

但沉吟了一会之后，他还是补充了一句，道：“发卖兴庆宫，我亦是反对的。”</p>

颜真卿难得当众表态道：“此事，绝计不可行。”</p>

这件事让他们都无心国务，只干坐着等元载、杨绾等负责度支的官员出来，可时间一点点过去，天子与那些人聊得时间颇久，远超他们的预料。</p>

终于，元载等人过来了。</p>

“如何？”</p>

元载一入内，就感到一道道目光如箭一般向自己射来，摆手苦笑道：“诸公莫急，此事并无诸公所想得那般严重。”</p>

“我等只问你，是否劝说陛下回心转意了？”</p>

元载摇了摇头，道：“难。”</p>

众人皆叹息，沉默了一会。</p>

“其实，兴庆宫一开始本不是宫城。”元载借这个机会开了口，“我若没记错，那一带最初叫‘隆庆坊’，一直到玄宗皇帝受爵时，才划出了几个王府，称‘五王子宅’。”</p>

他这话一出，引得不少人皱眉。</p>

“元公辅，你不劝陛下，反而又要当佞臣了不成？！”</p>

“何谓佞臣？！”元载大怒，拍案怒叱，“我与你谈实务，你无端构陷，欲党同伐异？！”</p>

“我……”</p>

“够了！”</p>

崔祐甫喝止住了那个要说话的御史台官员。</p>

元载继续道：“玄宗皇帝登基之后，几次扩建，把北侧永嘉坊、西侧胜业坊各一半并入兴庆宫。使得兴庆宫在长安繁华之地占地颇广。可它除了是玄宗皇帝的潜邸之外，长安城内真的需要三个宫城吗？”</p>

太极宫、大明宫，加上广袤的禁苑，以及禁苑当中的汉代故城长乐宫、未央宫。大唐皇室确实是不缺居住、游览之地。</p>

“圣人之意，绝非让寻常人也能入主宫城，而是恢复兴庆坊、永嘉坊、胜业坊的原貌。除了保留花萼相辉楼、勤政务本楼等建筑，其余皆拆除，因地制宜。”</p>

这“因地制宜”四字，也是元载转而支持薛白想法的原因。</p>

兴庆宫的位置实在是太好了，东面靠近春明门，那里被称为“青门”，是酒肆林立的热闹之处；北面就是东市，极是便捷；北面离大明宫也不远。</p>

总之，位置比平康坊还要好，面积还有平康坊的四倍之大。</p>

经手此事，都不必说贪多少油水，只它带来的权力与人脉都是极了不得的。</p>

“此事关乎的是京师的风貌、青门一带的改建，不仅仅是发卖宫苑这般简单。作价几何？由何人来买？由何人来建？建成何等貌样？皆需由朝廷把控，比如，朝廷拟将整个兴庆宫分为六个地块，每个地块竞价出售，诸公可知何谓竞价？”</p>

“荒唐！”</p>

话到这里，依旧有人对此事无法接受。</p>

但同时也有很多人意识到这件事带来的巨大的机会。</p>

京城中多出了这些位置极好的宅院，他们这些每日到大明宫奏事的重臣们是最有资格住的，此事的好处也是不需多言。</p>

更何况，兴庆宫那个地方原本就是只有玄宗皇帝喜欢，放在那往后也只会渐渐荒废，朝廷每年还得花费钱财打理，倒不如用来解决眼下的燃眉之急……</p>

因薛白有意使然，这件事很快便在长安议论开来。</p>

虽禁不住有好事者说是因为仆固怀恩杀了天子挚友，天子宁可发卖兴庆宫也要讨伐他。</p>

但明眼人都知道，大唐天子是在表明一种决心。</p>

~~</p>

“什么？他要把兴庆宫卖了？”</p>

“报纸上说的是‘改造兴庆坊一带，以便……’”</p>

“我们才刚刚探查了那里。”</p>

娜兰贞皱了皱眉，看向了自己画的一张地图，上面正是兴庆宫的布局。</p>

接着，一份报纸就被摆到了她的面前，上面竟也有一张兴庆宫的布局图，且比她画的要详细准确得多，这是唐廷公告的规划。</p>

“居然有这样的事，他怎么能这样治国？”</p>

娜兰贞不可置信，眼皮跳动了好几下，最终把手里的报纸丢开。</p>

她来长安，是为了救回赤松德赞。</p>

凭借她的力量当然做不到，于是，她联络了达扎鲁恭。</p>

虽然说达扎鲁恭与玛祥一起扶立幼主，看起来都是权臣。但实际上是有所不同的，玛祥是舅臣，有野心；达扎鲁恭本质上却是一个不想被拘束的吐蕃大将，不愿看着吐蕃因为内乱而衰弱，所以，他给了娜兰贞一些支持。</p>

另外还有一个小建议——“公主既然与唐主有交情，为何不与唐主当面谈一谈？”</p>

当时，信使说这句话的时候，娜兰贞能够感受到他脸上的轻佻之意。他看不起她，觉得一介女流办不成大事，能做的只有以身侍奉唐主，然后做些求情或刺杀之类的勾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