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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北周帝都。
又是一夜寒潮,无风,无雪,无霜,只有如水的月色,静静地倾泻在上京城中的一座宅邸之前。
自从文帝定鼎,上京便是天子之都,也是大周的宫室、宗庙、朝堂所在。勋贵们建府择址,或环拱宫坊,或临永定河之上游,大多集中在北城。而从城西绵延下来的朱雀大街,因地质多碎石,即便身在皇城深处的一部分,人迹也甚为清疏,远远比不上京北一带的车水马龙。
原来,就在萧长陵入京前夕,司天监夜观星象,竟然惊异地发现了“太白骤明,紫宸星黯,北极移位”这一诡谲天象;于是,太史令傅潜密奏天子:“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恐于社稷不利。”故而,刚刚登基的新帝萧长耀,遂命宗正寺及工部众僚,以扩建为名,于上京城西筑基立坛,将原本建于北城的“秦王府”挪至略显冷清的西城,至此完全隔绝开了京城里最为喧嚣的地方。
临近元旦,凛冬寒意丝毫未减,依旧冷风瑟瑟,冰凉侵骨。
从宫城至秦王府,沿途之上,却见满城烟花大盛,璀璨夺目。元旦大朝会来临之际,全城十日不宵禁,不戒严,市坊流通,贸易不绝,如年节一样;而刚刚才放晴不久的满天繁星,也在这冠盖满京华的皎皎灯火之前,显得黯然许多。
一时间,繁华的街道上,人流如簇,灯火如昼。明艳的炮竹,绚烂的烟花,冲天的光弹,恍若火树银花,在黑幕之中划过无数焰痕,直窜入夜色深处,连绵不绝地倏忽爆裂开来,化为一幅流云飞瀑,炫亮了大半个夜空。
皎洁的月色,灿烂的烟火,照亮了沉睡于夜幕之下的上京城。
满城寒意,霜华尽染,偌大的秦王府,寂寥无声,矗立在脚下这片寸土寸金的土地上;数重廊阁楼宇,在阴云翳缭绕间若隐若现,忽明忽暗,平添了几分游离于方外的神秘色彩。
王府主院的西北角,另有一座平时静闭不开的上院,玄岩为墙,乌檀为门,院内一条青石小道,两旁植有常青松柏,终年浓荫蔽日。
这里,正是秦王府的祠堂。若是再精准一点,这里,是供奉太宗皇帝神主牌位的主祭庙庭。
倘若放在以往,这座设于王府之中的“太宗庙庭”,是整个秦王府内最神圣的地方,常年香火鼎盛,静闭不开,任何人不许随意靠近,即便是秦王殿下也不能例外;然而今夜,太宗庙庭大门已开,廊下灯火通明,庭院内外早就被洒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仿佛是在迎接什么贵客。
夜已经极深了。
相比于满京城华灯灼灼,街上人流熙熙攘攘,笑语喧天,一夜鱼龙狂舞,通宵不眠的热闹,这座作为上京第一高邸,规制如同军营的秦王府,此刻反而慢慢沉寂了下来,除了戍守王府的铁浮屠,空无一人,只有凝满霜露的玄瓦屋檐,辉映着漆黑天幕上的满轮月华,泄出一线银辉。
就在这时,一抹高颀的白衣身影,在六名带刀侍卫的层层环簇下,踏着月色,逆着夜风,悄无声息地步入了这座空巷深处的太宗庙庭。
在天上月光的掩映下,那一袭白衣,清傲如雪。这是一位白衣男子,亦是一位器宇轩昂的男子,他剑眉星眸,神色冷峻,体态看上去坚韧有力,鬓边夹着两绺乌发,随风飘舞,于不怒自威的表情覆压之下,衬托出一张隽逸的容颜。虽然一眼望去,只觉此人一身傲骨,让人不敢亲近;不过,只要看一眼他腰间那柄须臾不离的古色长剑,但凡稍有见识的人,大略都能猜出他的身份——那位执掌四十万铁骑,雄踞三州,纵横天下十余载的“靖北之王”!
太宗庙庭分为南、北两苑,此时此刻,南苑大门敞开,而北苑则门闩虚掩,透出一丝昏黄的灯光;萧长陵静静地凝立在阶前,轻轻抬手一挥,只听“吱呀”一声,那扇半掩的朱漆木门,顺势就被靖北之王从内里推开。
当木门推开之后,萧长陵微微侧身,随手解下肩上披风,卸下承影,甩给身旁的一名带刀侍卫,眼中隐隐展露出一束寒芒,睨视着这数九寒天的无边夜色。
“你们就在这里等候,没有孤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入。”
凌厉如刀的辞锋,凝聚着一代枭雄的杀伐果决。
“是!”
少顷,萧长陵目光幽寒,步履如风地迈进庙庭。
庙庭内,烛影闪烁,青烟袅袅,迎面列有一方长案,案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各类牺牲贡果:猪头、牛头、羊头、粮食五谷以及五色果品,祭酒盛于青铜雕铸方形嘴口的四羊樽里;居中一鼎香炉,两边各燃有一支素白高烛,火光扑闪不定,铜台之上落满烛泪。
而在这方香案之后的神龛中央,供奉着一个由上好紫檀木材打制而成的牌位,上面镌刻着一列雄劲有力,苍遒奔放的隶属大字,——“大周太宗武定睿圣神德宣皇帝之位”。
没错。
这道集古朴、雄遒、精美、庄严于一体的紫檀木牌位,正是北周宣帝萧隆先的神主牌位。
宣帝牌位背后,是一堵高高的帷墙,上面悬挂着一幅太宗皇帝的御像;只见,画中的太宗皇帝,恍如当年,一身帝王衮冕,腰佩“鹿卢玉具剑”,容貌雄毅,体形魁伟,一双龙目炯炯有神,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两撇浓密的八字胡,宛若两柄弯刀,镶嵌于高挺的鼻梁之下,愈发凸显出一代雄主应有的威势,令人望而生畏。
仿佛这一刻,画上这位曾经叱咤风云数十载,如今早已长眠于献陵首阳山的旷世帝王,正用一种睥睨群雄的眼神,冷冷地俯瞰着自己身后的这片锦绣江山……也不知道,千秋史笔究竟会怎样评价自己,是一代圣君,还是雄猜之主?
一片死水似的沉寂,笼罩着这座本就光影晦暗的太宗庙庭。
龛位前,火焰腾起,明黄色的符纸,在铜盆之中燃烧扭动;萧长陵一身麻屦白衣,束发右祍,发间垂着一条黑白相交的络带,足蹬一双白麻布高筒靴袜,神情凝肃地跪在蒲团之上,那俊秀的身姿,一动不动,仿似一尊千年石雕,风雪不侵,箭矢不侵,鬼魅亦不可侵……
摇曳的烛光下,萧长陵的身影,依旧如往昔般英挺。
此刻,孑然一身的萧长陵,虔诚地跪在父皇的灵位前,默然不语;直至手中三炷清香焚过的残灰,飘落指间,微烫的温度,才让萧长陵清醒了少许。他手执香炷,面朝牌位谨肃三拜,而后缓缓起身,往前迈了两步,将清香插入长案正中的紫铜炉中,一时清烟微绕。
上香礼毕,萧长陵停步整衣,复又重新跪下。而在他面前的案几之上,陈放着一应祭品:一碟青梅,一碟李子和一碟肉脯,同时还安置好了三爵素酒。
半晌,萧长陵面色沉静,近前执起一爵祭酒,洒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散发出淡淡的酒香;随后,他又执起一爵,仰首一饮而尽。
火辣辣的酒劲,如同海浪一般,冲击着萧长陵的身体;窗外夜风吹卷,与酒意轻轻一撞,顿时便让这位靖北之王觉得眼前一阵迷离。
庙堂里的光线很暗,借着那一抹昏黄的灯光,萧长陵的面上,无喜无悲,只是木然地凝望着那方牌位上暗沉的纹路;虽然此刻,他的眼睑下方,仍是青灰一片,但明显可见神情安宁了许多。
父皇的牌位,父皇的画像,父皇的音容笑貌,父皇隆准龙颜,都在这个时刻,赫然映入萧长陵的眼眸深处;似乎,此时此刻,父皇那高峻的身躯,犹如一座挺拔的山岳,傲然地耸立在山巅之上,凌驾诸侯,镇压天下。
一代雄主的余威,完全掩盖住了靖北之王的风采。
数不清的悲戚,好像一条条铁索,死死地缠绕在萧长陵那颗孤寂的心尖,令他动弹不得;多年的悲怆与伤痛,仿佛是一团由薄膜包裹于胸膛的火球,一旦爆裂开来,霎时便能燃遍四野。
萧长陵心下凄然。
当年离开上京,北上晋阳之后,他就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了,而只是杀人盈野的的靖北枭雄。或许,正是从那一天开始,他再也没有亲情,再也没有爱情,有的只是一副冰冷的躯壳。他想逃离,逃离这层层叠叠的宫墙,逃离这诡诈阴暗的人心,可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从那以后,他便暗自发誓:终有一日,我萧长陵要将失去的一切全部夺回来——皇位,江山,权力,婉儿!
十年风雨,十年金戈,十年铁血,他统率靖北大军,南征北讨,杀戮四方,纵观九州河山,尽是在靖北铁骑碾压下的满目疮痍。而在那段动荡的岁月里,天下风起云涌,大漠狼烟,他的战车,踏出了一条带血的道路;他的屠刀,劈开了一层阴谋的雾霾;他的号令,也裹挟着漫天绵绵不绝的哭声……
王旗,铁骑,刀锋,卷带起横绝八荒的鲜血。
长枪,骏马,剑气,激扬起弥漫苍穹的风沙。
这条孤独的枭雄之路,唯有一路走完,惟其如此,才能淡忘掉从前的耻辱,忘却掉昔日的伤痛。
回忆渐渐褪去,萧长陵终于昂起了他那高贵的头颅,眸中泛起些许潮意;这时,几点朦胧的水雾,顺着萧长陵的眼眶深处,缓缓溢出,两行氤氲的泪水,经由他棱角分明的两鬓,悄然流下,打湿了靖北之王清俊如玉的面庞,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始终无法从沉沉的哀思之中,脱身而出,仿佛卷入进了一个无底的漩涡,被永远定格在了九幽之下。
微弱的烛光下,萧长陵茕茕孑立的身影,愈发显得缥缈。
“爹,我回来了。”
……
玄冬之夜,万籁俱寂。
凄清、潮冷、阴郁、彻骨,于无声无息间,笼罩在太宗庙庭的上空,覆盖了袅袅升起的青烟。
“二郎。”
忽然,就在这满庭冷寂之际,一个凌虚的声音,仿佛从云端飘来,贯穿在帝王英魂之上,轻拂过萧长陵的耳畔,传递来了一抹幽冥的寒意;这是一声久违的呼唤,对于萧长陵而言,“二郎”这个爱称,全天下只有三个人才能这样称呼自己:父皇、母后和婉儿,即便是他的那位皇帝哥哥,乃至是身为三十万镇西军统帅,与自己齐名,并列大周帝国双子将星的阿姊,也从未叫过自己“二郎”。
“谁!”
听见这神秘的声音,方才还在迷惘的萧长陵,瞬间清醒过来,目光陡然生寒,举目四下望去,竟空无一人。
忽然,萧长陵双眼微眯,原本敏锐如剑的视线,逐渐变得黯淡下来;透过室内暗黄的灯影,靖北之王的眼前,骤然浮现起一片海市蜃楼:
只见,宽阔的海面上,凭空矗立起一座宏伟的都市,城中闾里纵横,街巷如织,驰道繁华,车马往来,行人匆匆;不一会儿,一座金碧辉煌的宫阙,横贯云海,宫门前的楼阁,高大巍峨,庄肃威严,杏黄龙旗猎猎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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