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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夤夜，夜幕沉沉，空中黯云浮动，竟然未见半分月色，只有满天繁星如许，星光灿若朝霞。</p>

远望锦州，城内灯火幽微，一片萧疏寂寥。</p>

辽东边地的长风，吹拂过锦州城残破低矮的城垣，卷动得竖在城头的北渝龙旗啪啪作响。相比于城中的凄然，城外倒是另有一番豪情。因为此刻，靖北大军……早已兵临城下，极目望去，连绵的营寨，星罗棋布地分列于锦州城外的旷野之上，宛若一抹悬天之线，矗立人间。</p>

锦州城关苍灰色的城墙，被靖北军营的篝火映红。面对着这道雄关的平原上，相距三百五十步就是靖北军的拒马和木栅，栅栏前每隔十步便燃有一堆篝火，照得周围一片通明。靖北军的将士们，就这样身姿笔挺地背对火堆，迎风屹立，手中枪尖厉芒绽放，各色旗帜亦在风中偶尔起伏，发出随风飘舞的猎猎之声。</p>

自从那日雁山饮马，萧长陵帅帐点兵，大军遂向锦州挺进，一路势如破竹，横扫千军，如入无人之境：</p>

四月二十七日，靖北军绕过坚壁清野的稷王山，黑压压的玄甲铁骑，呈一线长阵，向西碾过。</p>

四月二十八日，北大营麾下虎威、飞虎两营精锐，成功于北线展开合围，肃清锦州北部之敌。</p>

四月三十日，萧长陵率兵驱驰，深入锦州以西，发现前方高地有重兵结营，但却并未因此溃退，而是以精甲铁骑冲击，一战摧毁敌营，斩首三万余级，生俘公孙顺奴之胞弟——海西公公孙万奴。</p>

不久，靖北军主力与西大营的大批人马，终于在锦州城外汇集，三军扎下营寨。等到朝阳升起，曙光再露之时，展现在北渝守军眼前的已不再是前几日那数个方阵，而是乌压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绵延大军，上百面颜色样式一致的战旗，拥簇着居中高扬的“萧”字王旗，声势逼人。</p>

次日，萧长陵传下军令，命龙西风率一千五百“铁浮屠”，出营列阵。此刻，锦州城外十余里的城墙前，靖北大军已然云集，结阵以待，来自天下第一劲旅的如林枪戈，十万雄师的凌厉兵锋，立时封堵了渝都锦州的五道城门，而后派出声音洪亮的军士向城中叫骂。靖北虎啸，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有如摆下了高高的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伴随着靖北男儿气冲斗牛的呼啸之声，那一道道冷厉的目光，也如万箭齐发，森森然地投入锦州城中，令人心头大寒，只觉全身瑟瑟发抖。</p>

指挥重兵合围锦州之后，萧长陵并没有立即发动攻势，而是选定正对北门的坡顶，立下帅帐，亲笔写下一封箭书，命长弓手射上城楼，旋即召诸将入帐议事，勒令约束部下，不得擅动。</p>

黑夜寂寂，锦州城外的平原深处，看上去分外宁静，没有一丝声响，唯有天边隐隐传来的鹰啸，于半空盘桓，为这暗沉的夜晚频添了一缕幽冥。</p>

“咻！”</p>

一支附带箭书的鸣镝，划破了长夜的宁寂，直直地射入锦州城头，扎在木柱顶端，箭尾犹自颤动。</p>

城头，北渝守军面面相觑。</p>

城墙下，弯引长弓的龙西风，端坐马背，一身鱼鳞铁甲，身后深蓝色的大氅披风，径直拖到脚面；他缓缓放下手中长弓，两道冰冷的目光，漠然地盯着那座北渝王都的城楼，竟是一言不发，随之便头也不回，策马离去。</p>

少顷，那封附在箭头上的手书，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一名渝军校尉的手中。校尉匆匆拆看之后，瞳孔竟猛然一紧，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张皇与茫然，上面的内容，令人触目惊心，字字句句，仿佛剜着所有大渝将士的心头血肉：</p>

“大周天柱上将、秦王萧长陵，致书于北渝渤海王殿下之前：</p>

窃谓夫为将者，能去能就，能柔能刚；能进能退，能弱能强。不动如山岳，难测如阴阳；无穷如天地，充实如太仓；浩渺如四海，眩曜如三光。预知天文之旱涝，先识地理之平康；察阵势之期会，揣敌人之短长。嗟尔北渝小邦，上逆穹苍，媾北地之蛮荒，僭王号于辽疆，走残兵于玄菟，遭重创于边防，水陆困乏，人马猖狂，抛盈郊之戈甲，弃满地之刀枪；都督心崩而胆裂，将军鼠窜而狼忙！尔曹无面见辽东之父老，何颜入相府之厅堂！史官秉笔而记录，百姓众口而传扬：归彦闻阵而惕惕，吴曦望风何遑遑！今吾军兵强而马壮，大将虎奋以龙骧；扫山川为平壤，荡渝廷作丘荒！”</p>

阅罢，校尉面色遽寒，一言不发，默默地将箭书掖在袖中，遂快步下了城楼，纵马奔往王宫。</p>

这是靖北之王的死亡通碟。</p>

屠刀悬颈，靖北大军攻城在即。</p>

……</p>

凌晨时分，天色骤变。</p>

此间异象丛生，锦州城头上方的层层乌云，范围越来越广阔，最后衔接到了天地交际的天脉一线，整片灰沉沉的天穹，尽数被乌暗的云朵所遮蔽，天色越来越黯淡，云中的翻滚挤压，也似乎清晰可见，似乎有一些不知名的无形的能量，正在那些已经扭曲的云层之间渐渐蕴积。</p>

起风了。</p>

锦州上空的乌云，越来越厚重。</p>

呜呜……</p>

风声呼啸，云间隐有雷声隆动。这雷声，似乎是天地在痛苦地啜泣，然后缓缓落下一滴雨水。</p>

忽而，一道闪电劈下，明耀的电光，瞬息炫亮了半昏半暗的天空。雷电过后，大雨倾盆而下。</p>

雨夜凄厉。</p>

密集的雨水，噼里啪啦落在地上，渐渐形成了一幅巨大的帘幕，将锦州城内的一宫一室，一砖一瓦全部笼罩在这片迷蒙的夜雨之中；雨越来越大，雨水也越来越丰沛，而那啪啪作响的雨声，敲击在北渝王宫的琉璃碧瓦上，编织出一段妙不可言的音符。那声音，由远及近，轻轻重重轻轻，仿佛是北渝王室自己敲响的丧钟，又仿佛是靖北大军攻城的号角……</p>

夜雨潺潺，在层层乌云叠加最厚的那片天空下，金碧辉煌的北渝王宫，孤独地耸立在瓢泼大雨之中，仿若木舟浮于江海，显得是那样摇摇欲坠，形单影只。雨水冲洗着这座即将沦为废墟的王宫，似乎这已经是最后的诀别。</p>

时下，养居殿内，一片狼藉。很明显，这里……刚刚经受过一次狂怒的风暴，龙案碎裂，灯台翻倒，宫女太监亦被呵斥出去，惴惴不安地站在廊下，惊悚地望着里面那位已然疯魔的青年君王。</p>

这座名为“养居殿”的殿宇，正是北渝国主的寝殿。</p>

只见，一袭明黄衣衫的北渝国主——渤海王公孙顺奴，身影萧索，独自瘫坐在那间历代渤海郡王都曾在此读书习字的养居殿，他的身边空无一人，只有御阶之下……站着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大臣——内史令、太傅、少保张光遥。</p>

年轻的渤海王，落寞地坐在自己年少时求学所坐的位置上，抬头望向养居殿师傅开课授业的地方。没人知道这位原本志存高远，奈何能力有限，又性情急躁，心胸狭隘，兼之嗜酒无度，贪恋美色，刚愎自用的年轻君主，内心深处到底是怒火，是悔恨，还是不甘。</p>

公孙顺奴望向窗外，眼神逐渐变得迷离，面部的肌肉，也一点点趋于扭曲：遥想当年，祖父来到辽东，历经三代，数十年以来，这座维系大渝命脉的王都锦州，从未有外敌大军攻打此城的先例，可如今……靖北军兵临城下，所向披靡，萧长陵志在必得，剑锋所指，王都危如累卵；忆及此处，公孙顺奴的心底，顿觉无限凄凉，难道大渝真的气数已尽了么？</p>

想到这里，背对张光遥的公孙顺奴，面如死灰，神色黯然，少年君王的意气风发，早已消散殆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