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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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却已料到是谁，迈步进去时，视线跟着转向声音来处。</p>

果然是陆惟。</p>

难得对方如此兴致，公主也没有出声打扰，悄然走了进去，悄然在旁边落座。</p>

风至早已抱了暖炉过来，往公主手里塞个小的，再在公主和陆惟脚边放个大的。</p>

公主觉得有点好笑。</p>

风花雪月也是需要银钱的，要是没有这些取暖的炭，估计今夜陆惟这笛子也吹不起来。</p>

一曲既罢，公主毫不吝啬鼓掌夸赞。</p>

“彩！</p>

陆郎予人不单聪颖敏捷，身手不凡，善于易容，连笛子都信手拈来实在令我自愧不如，难怪魏小娘子为你神魂颠倒，不能自已！”</p>

陆惟含笑：“殿下这是吃醋了吗？”</p>

公主反问：“若我说是呢？”</p>

陆惟：“那我也只能说，我对殿下之心，日月昭昭，天地可鉴。”</p>

公主笑吟吟：“你这样甜言蜜语，若先前没与我说那番贼船论就好了，我还能把这些话当成是真心的！”</p>

陆惟无语，什么贼船，那是一条光明坦途。</p>

但他很清楚，此时公主对他尚未完全放下戒心，自己也一样，两人彼此试探相向而行，迈的步伐微乎其微，甚至于原地踏步。</p>

可他们便是如此的人，若公主是那等心思外露直白坦荡的人，他可能都不会如此快坦露心声，想与对方合作，唯有与聪明人，尤其是防备心重的聪明人，这种合作反倒是安全稳妥的。</p>

他们都曾越过荆棘遍布，在悬崖上如履薄冰，他们早已习惯了再三确认，不肯轻易交付信任，因为这种信任一旦交出去，有可能是致命的。</p>

夜色中，公主面目模糊，灯影落在她身上，反而映出一种越发朦胧的光晕。</p>

她的身上各处都有光，唯独脸是看不清楚的。</p>

（）陆惟觉得公主的心，与此刻他所看见的一样，都是模糊的。</p>

不远不近，不亲不疏，就像他们骤然相遇的缘分，若最终道不同不相为谋，终究会如擦肩过客，渐行渐远。</p>

然而心思深沉的公主，会真的甘于在京城里寂寂无闻，当一个被摆起来冷落，没有说话余地的公主吗？</p>

正如他的不甘心，他相信公主也不会甘心的。</p>

“杨园家出事了。”</p>

“杜与鹤在装病！”</p>

两人竟是不约而同，异口同声。</p>

公主笑了：“听上去你那边的事情更大一点，你先说吧。”</p>

陆惟摇摇头，似也没想到一个上邽城，他们只停留几日，也能扯出这么多事来。</p>

他三言两语，将杨家的来龙去脉说了一下。</p>

公主沉吟片刻，语出惊人：“杨园家里这桩杀人案，会不会与他想告发官仓的事情有关，对方不想让他暴露官仓之事，所以故意搅浑池水，让他无暇旁顾？”</p>

陆惟：“我亦作此想，但目前没有证据。”</p>

没有证据，就不能说这两件事是有关的。</p>

杨园本身的确治家不严，说话又肆意张狂，连魏氏跟他夫妻一场，闹到最后都与他势成水火，他家里出了人命，也说得过去。</p>

陆惟道：“魏氏如今被暂且收押在女监，还有那个云娘，我有个不情之请。”</p>

他无须多言，公主就已经明白他的意思。</p>

“明日我亲自去，尽力让云娘和魏氏打开心扉。”</p>

女人与女人，总是要更好说话一些，尤其从魏氏的言语来看，她对杨园怨念颇深，有些话陆惟去了未必能问出来，公主却更好开口。</p>

陆惟笑了一下：“殿下冰雪聪明，少有人及。”</p>

公主：“那你怎么还没有因此拜倒仰慕？”</p>

陆惟面不改色：“殿下天人之姿，臣如今还配不上，待修炼几载再说。”</p>

公主初见陆惟时，也被对方一尘不染的神仙风仪骗了过去，后来才知道，这人说起骗人的话，也是一箩筐接一箩筐，不要钱似的。</p>

“说说杜长史吧。</p>

今日我在外面遇到杜与鹤妻子唐氏，她去给杜与鹤抓药，明明是一个风寒，药方上也都是四平八稳的药材，她却连来了三四趟，生怕别人看见杜与鹤，又怕别人不知道杜与鹤生病。</p>

我心下起疑，便与她套近乎，去了杜家，这才发现，杜与鹤果然在装病。”</p>

她三言两语，就将今日在杜家的事情讲清楚了。</p>

该说不说，杜与鹤装病，可比那勇田县令魏寅高明多了，魏寅装病，连粉都没敷匀，杜与鹤好歹还知道让媳妇去请大夫，让旁人看见她进出药铺呢。</p>

“杜与鹤为何要装病？他畏难怕险，觉得安抚流民是个苦差事？还是不服方良？”</p>

陆惟摇摇头，不答反问：“殿下觉得方良如何？”</p>

公主道：“雨落对他印象甚好，觉得他是好官。</p>

他与我在城楼上走了一段，府兵对其忠心耿耿</p>

，肉眼可见，怕也是对这位使君心服口服。”</p>

她说了旁人的，就是没说自己的。</p>

陆惟：“殿下的想法与他们不同？”</p>

公主道：“不，我也觉得此等情势下，方良能做的有限，他因为官仓缺粮，就想去与本地门阀富户借粮，就这点而言，已是难得。</p>

换作别的地方官，可能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干脆不放流民进城了，那样就算饿死再多人也在城外，他大可推卸责任。”</p>

说到这里，她微微蹙眉：“我只是有些奇怪，方良如此殚精竭虑，底下官员却各自为政，他在秦州任上三年，就没想过把人心收服了吗？这些人如此消极，他平日是如何能顺利处理政务的？”</p>

换句话说，底下的人都不听话，他的政令要怎么推行？</p>

两人沉默片刻，抬眼四目相对。</p>

“秦州的水太深了。”</p>

陆惟道。</p>

公主点点头，表示赞同。</p>

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对危险几乎有种敏锐的直觉，哪怕现在表面看上去暂时还算风平浪静，可隐于其下的暗潮渐起汹涌之势，一下就让他们察觉到了。</p>

“夜长梦多，等刘侯来了，我们就直接启程吧。”</p>

公主顿了顿，“我从柔然回来，随车带了些财物，回头若方良借粮不成，就分出一半，给他去买粮，多少能撑到开春。”</p>

陆惟望着她，默默无言，目中似有意外。</p>

“陆郎感动了？”</p>

公主轻轻一笑，“我也是为了我们自己着想，若流民太多，堵住道路，我们想要离开也不容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p>

陆惟道：“我为殿下再吹一曲吧。”</p>

公主托腮：“可以点曲子吗？”</p>

陆惟：“殿下想听什么？太难的我不会。”</p>

公主：“那就《行行歌》吧。”</p>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p>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p>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p>

古诗十九首的第一首，这是学堂启蒙的诗歌，三岁小儿也能朗朗上口。</p>

田间野外，时常响起孩童吟唱这首诗的歌声，可以说北朝上下，无一不会。</p>

陆惟想了想，拿起竹笛，放到唇边，吹的却是另一首曲子。</p>

天阔云低雁，春来花开迟。</p>

时光不可追，少年难再来。</p>

但惜韶华好，莫待寒霜覆。</p>

待得雪霁日，故人犹旧颜。</p>

此情怀千岁，生死不相移。</p>

曲调清扬，未有分离之悲意，却有重逢之惊喜，甚至到高潮处，还有一丝高昂激越，鸟雀跃飞，鱼龙入海的惬意。</p>

这首曲子不像《行行歌》那样广为流传，但公主微微愣了一下，却不知不觉跟着唱出来。</p>

“殿下也喜欢这首曲子？”</p>

“我弟弟喜欢，从前他经常吹，当时老被我打断，他气得要拿笛子打我，说我浑身上下没有一根风雅骨头。”</p>

公主掩唇笑道。</p>

公主只有一个亲弟弟，那就是先帝，景德帝章榕。</p>

陆惟：“那殿下现在喜欢了？”</p>

公主：“你</p>

吹着吹着，我便喜欢了。”</p>

陆惟摇摇头，重新将曲子又吹了一遍。</p>

暖炉里燃烧的炭已经熄灭了，但两人都没有离开的意思。</p>

今夜没有寒风，暖炉熏得公主昏昏欲睡，这笛声更像是将她拉入幻梦回忆的指引。</p>

“你怎么与章榕吹得一模一样，连曲调转折的尾音都没变，是不是被他附身了？”</p>

公主懒洋洋道。</p>

陆惟不理会她的胡言乱语。</p>

被先帝附身，这等惊悚之言，怕也只有公主能说出来。</p>

“可能只是因为，先帝与臣都领悟了分别与重逢的真意。</p>

如此说来，我们倒也算是阴阳相隔的知己了。”</p>

公主被他的不要脸逗笑了：“我那弟弟满腹经纶风雅，唯独没有半分人君城府，陆郎心机阴险，善于坑人，怎么也不像跟他是知己！”</p>

陆惟：“一首曲子的知己，足矣。”</p>

灯色融融，映得他半张侧脸越发玉人一般。</p>

陆惟咳嗽两声，公主这才想起对方自从上次冯华村一战，伤势未愈，尤其最近天冷降温，总是断断续续咳嗽，只是对方行止说话一如常人，弄得她时常都忘记这件事。</p>

“你既是少年流落乡野，又有那样的野心，要学的东西过于庞杂，如何还有空去学笛子？那对你往上爬也没什么好处，当今天子不是附庸风雅之辈。”</p>

不知是不是吹了风，陆惟咳得有点厉害，好一会儿才止住。</p>

“我学笛子的时候，先帝还未驾崩，我自然要投其所好。”</p>

陆惟说起这些，倒也坦坦荡荡，甚至因为他长得如此片尘不沾，哪怕自陈是小人，旁人也不会把他想得龌龊，反倒还会忍不住为他开脱。</p>

如果仅仅只是一张脸生得好，这世上美人数不胜数，比陆惟好看的不是没有，只是他气度举止如此，哪怕伤天害理杀人放火，也有一种理所当然本应如此的感觉。</p>

公主道：“左相赵群玉，权倾朝野，靠的是世家出身，和那些门生故旧，可不需要像你这样学如此多的东西。”</p>

陆惟侧首看她一眼：“谁说我要当第二个赵群玉？”</p>

公主很惊讶：“你不是要当权臣？”</p>

陆惟：“权臣也未必就要当赵群玉这种。”</p>

公主掰着手指数：“严观海外戚出身，靠的是自家妹妹，你又没有妹妹，现在生个女儿去争宠也来不及了。</p>

宋今是宦官，你总不能是想要走这条路吧？除此之外，还有像曹操那样，军功把持朝政，挟天子以令诸侯，可曹操最初也是靠宦官专权才能起家。</p>

除了赵群玉之外，其他哪条路都不适合你。”</p>

陆惟：“我要的，与赵群玉不同，与其他任何权臣都不同。”</p>

公主是真的好奇了：“愿闻其详。”</p>

换作旁人问他，陆惟肯定不会讲，但是公主这么问——</p>

陆惟嘴角翘起，笑容在昏黄光晕里竟有几分诡谲邪异。</p>

“我要的是，天下大乱！”</p>

公主怔怔。</p>

陆惟笑意敛去，仿佛自己只是说了一句明天吃什么。</p>

蜻蜓点水，云淡风轻。</p>

公主沉默良久，才冒出一句：“现在还不够乱？”</p>

陆惟：“不够，现在乱的是民，而不是权贵。</p>

只有权贵也流血，伤筋动骨，也知道痛，才叫大乱。”</p>

公主：“你也是权贵之一。”</p>

陆惟：“何惜此身，不过一具皮囊罢了。”</p>

！</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