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化蝶（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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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徵厉帝元年，春三月。</p>

青城观里的梨花开了，长风吹过，便纷纷扬扬落下，恍若一场落雪。</p>

屋檐下坐着煮茶的一老一小。</p>

年纪大的那个脊背佝偻，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唯有眼睛很亮，透出钻研世事的精明来。</p>

年纪小的那个低垂着睫毛不言不语，脸颊莹润得像是透光的玉石。他坐姿规整板正，连手指头都老老实实地按在膝盖上。</p>

“檀真啊。”师父捋着山羊胡，拖长了声音喊道。</p>

七岁的檀真掀起眼皮看着师父，眼神清澈冷冽，不像一个小孩子该有的眼神。</p>

师父对着这双绝对称不上和善乖顺的眼睛，露出无奈的苦笑。</p>

檀真本是山下一户富商小妾生的幼子，仗着生母的美貌，也算是过了几年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但好景不长，自从檀真在病死的生母葬礼上，指着棺椁描述出她死前的模样，富商就对这个儿子避之如蛇蝎。</p>

大徵皇室最厌恶玩弄鬼神之说的江湖术士，这些年不知多少能人异士遁走退隐，不敢显露于人前。</p>

富商又惊又惧，生怕谁把小儿子的异常到处宣扬，便将他藏匿在深宅后院里。</p>

别的儿子可以读书识字，春游踏青，檀真却在后院连饭都吃不饱，连条狗都能冲他叫两声。</p>

等檀真长成个人样了，朝中对鬼神之说的局势愈发严峻，富商日日惊惶，恨不得早日甩脱这个烫手山芋。</p>

于是在年方二八的新任美妾挑唆下，令下人将六岁的檀真带往河边溺死。也不知是檀真命不该绝，还是他生来就和这道观有孽缘，他顺着河流一路漂泊，竟然被这老道捡到了。</p>

老道凭着檀真身上的玉佩找到了富商的家，本想蹭点银钱周转道观，却吃了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p>

那天下着大雨，老道拿自己洗到褪色的外袍把檀真包裹起来，两个人缩在富商宅子的屋檐底下躲雨。老道自己被飞溅进来的雨水浸得后背发凉，却把檀真护得严严实实的。</p>

等到下了半夜的雨听，身后的宅子依然没有开门。</p>

老道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有商有量道，“孩子，我看你是个有仙缘的，不如拜了我为师？”</p>

在大徵，最恶毒的咒骂不是“你明天五马分尸不得好死”，而是“你有仙缘”。</p>

但檀真只是眨了眨浓密的睫毛，抓着老道的领口，说：“好。”</p>

青城观里只有老道一个正经道士，剩下的都是他四处捡回来的小拖油瓶，连八卦都背不顺溜。</p>

师兄们一事无成，却很会带孩子，院子里的梨树结了果子，便先同冰糖煲一盅给檀真；邻里的小孩子今日得了糖人，明日檀真的窗头便会插上一只风车。</p>

饶是师父也要笑骂这些人惯坏了檀真。</p>

即便有时候，檀真对着空无一人的院子说话，他们也不会大惊小怪。</p>

这样的日子，也只是一年而已。</p>

“你大师兄让兵部的拉去参军了，二师兄被发配去岭南做苦役，三师兄可能现下已经是个宦官……”师父自己也说不下去了，抹了把脸道，“是师傅没用。”</p>

“师父，我们烧了这里跑掉吧。”檀真认真地说，“师父去哪里，我就去哪里。”</p>

师父伸出枯瘦的手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傻孩子，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之大，却没有我们这样的人容身之地，又能跑到哪里去呢？”</p>

檀真几乎越过半张桌子扑到师父的怀里，呜咽着哭起来。</p>

“别怕，檀真。”师父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后背，如同每个被噩梦惊醒的午夜，“师父为你谋了个好去处。我们檀真是生而开天眼的小天师，一定会平平安安地长大的。”</p>

“檀真，离开这间道观，便不要再同任何人提起你的天眼……这世上道途坎坷，师父却不能再陪你走哪怕一步了。你千万不要怪师父。”</p>

春日的末尾，檀真被送进了钦天监。</p>

同年秋日，青城观的老道偕同一众道士，以“玩弄邪术、祸乱朝纲”的名义被斩首。这群“妖道”的首级被悬挂三日，滴滴答答的血浸透了石板的缝隙。</p>

——</p>

阳光穿过雕花窗户的格子，落在细尘飞扬的宫室里。</p>

十几个梳着圆圆发髻的孩子，穿着如出一辙的白衣跪在地上，低垂着头。</p>

身穿红色官服的臃肿人形拎着一壶酒穿行在这群孩子中间，像是刚刚从酒缸里捞出来的面团子。他步履摇晃，一句话十个字恨不得拖出二十个字的音来。</p>

“陛下垂怜，才让你们入宫得以活命。让你们进来钦天监，不是要你们谋划那些见不得人的妖术，而是要你们安分守己……”钦天监监正一边说，一边舒服地打了个酒嗝，是不是用酒壶在孩子们的头上敲一下。</p>

他洋洋洒洒地抒发了一篇废话，估摸着酒劲上来犯困了，才摆摆手让这些跪得膝盖发麻的孩子下去。</p>

檀真低着头，紧跟着小厮的步伐走在游廊上，微风卷着飘落的梨花飞过红色宫墙，他亦无动于衷。</p>

这春日的梨花，已没有为他盛放的那一朵了。</p>

檀真模样生得好，做事又沉稳细心，不久便脱离了干着洒扫粗活的同伴们，入了藏书阁。</p>

同伴们钦羡不已，却不知藏书阁连年积灰，檀真去了也是干洒扫的活。</p>

“提拔”檀真来干这个活的老书生很是洋洋得意，觉得檀真承了他天大的情分，成日里颐气指使的。檀真不反抗，亦不做声，老书生便愈加肆无忌惮。</p>

直至有一日，老书生因为酒后失言，被下了狱，檀真这才清净下来。</p>

他花了小半年打扫藏书阁，抹去每一本书上的灰尘，擦干净书架的每个角落。这里很安静，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他可以倚靠着书架慢慢度过一整个下午。</p>

有时候檀真也会想，这里存放着大徵百年来的书籍，不若一把火烧了，让他们无处寻自己的祖宗去。</p>

但他也只是想想，他答应了师父要平平安安地长大，便不会找死。</p>

宫里的游魂亦是不少，有时夕阳西下，檀真便能看见那些神情哀怨的宫女披散着头发游荡在墙角。</p>

但他再也没同任何一个鬼物说话。</p>

厉帝二年，冬。</p>

监正失心疯似的找起檀真的茬，深冬腊月，把檀真打了一顿扔进藏书阁里。</p>

檀真没有炭火、毡子，只有一件外袍堪堪抵御严寒。他把自己缩成很小很小的一团，躲在墙角里，冻得牙关打战。</p>

他想，自己或许是真的要死了。</p>

有人在藏书阁外克制又焦急地拍了拍窗户，檀真迷迷糊糊地抬眼，看见窗外透进来的一点灯光。有个人偷偷摸摸地猫进了藏书阁，带着一盏灯，和缝缝补补过很多次的外袍。</p>

“檀真，没事吧？”</p>

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却比记忆中更尖更细，有点女气。</p>

“三师兄。”檀真哆哆嗦嗦地被十三岁的三师兄搂进怀里，从同样年幼的师兄身上汲取一点微薄的温度。</p>

原来三师兄真的进宫做了宦官。</p>

“不怕了，师兄在这里。”三师兄紧紧地抱着他，自己也冻得手脚冰凉，只有胸腹还是热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