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是他乡（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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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给西屏住的这两间屋子很是僻静，扫洗得也干净，屋里有股清冷的草木香，挂着好几处竹青色的鲛绡帐。可以看得出来，大姐姐十分用心，没有血脉相连的旧亲根本算不得亲戚，姚家上下和气得叫她有些无所适从。</p>

卧房里挂的是竹帘子，五更天起来推开窗，放下帘子，就有条条细细的月光横在榻上，炕桌上，地砖上，像草编的蛐蛐笼子。</p>

西屏在这屋里睡了两日，看习惯了，倒看出些稚趣，提着裙子垫着脚踩在那些银色的细纹上，踩着踩着，盯着自己的绣鞋静静发起笑来。</p>

倏地听见两声咳嗽，朝门下一望，外间掌了灯，竹帘半卷，时修半截身子隐在帘后，不知几时过来的。可以绰绰地看见他的脸，多半也是漠然倨傲的表情。</p>

他在帘后随便打了个拱手，“六姨起得早。”</p>

西屏还未梳洗，散着头发，所以没好请他进来，就隔着帘子问：“可是你娘使你来叫？”</p>

果然时修在帘后咳了声，道：“今日清明，要去给外祖父上坟，我娘叫您一道去，车马都齐备了。”</p>

西屏转过身，向妆台行去，“我梳洗了就过去。”</p>

时修想走又没走，口气略带点不耐烦，“娘叫我领您过去，车马在角门上，怕您不认得路。”</p>

他谈不上是个唯命是从的儿子，但有时又肯听父母的话。不过她没请他进去，他继续站在帘外，眼睛漫无目的，只好从细密的缝隙中看她的背影。</p>

有个丫头端着鎏金铜盆进来，见时修站在竹帘后，忙进去搁下盆，点上卧房里的灯，又过来卷帘子请他进来。</p>

这丫头叫红药，是张顾儿见西屏没带随侍的下人，特地派来这屋里服侍的。原派了三个，西屏嫌多，推了两个，只留下红药，因她话少。</p>

三个人都像是天生有点闷，屋里不闻一声，收拾屋子的只管收拾屋子，洗漱的只管洗漱，坐着的只管坐着，月光一点一点被幽昧的天光淹没。</p>

西屏洗完脸去梳头，从镜中看见时修坐在榻上，似乎有点拘束，双手放在分得很开的膝盖上，脸偏向外间，和当年头回见面时一个样，也是坐在官帽椅上，脚悬在半空，只管看上首坐着的张老爹爹。</p>

不知道为什么，八百年前的事这两天内都从西屏记忆里点点滴滴地翻涌出来了，像老房子里的灰，轻轻一扇就是一鼻子。</p>

渐渐窗上的天光照得他头发有些毛，束的髻也有点歪，西屏不由得皱眉，把目光从镜子深处收回来，认真梳自己的头。</p>

梳了几回，又忍不住朝镜子深处望去，如此反复，终于忍无可忍，立身而起。</p>

时修只当她梳洗好了，也由榻上起身，要引她出门，“想必爹娘已经到角门上去了。”</p>

不想西屏过来，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拉到妆台前，摁在那梅花凳上，往篦子上抹了些头油，看架势是要替他梳头。</p>

时修此刻也慌了，简直不能忍受那股馥馥的茉莉花香是染在自己脑袋上，便忙将脑袋偏开，那妆台上的烛光闪动几下，他防备地盯住她，“这是做什么？”</p>

“给你梳头！”西屏恼他躲开，脸上终于有除了微笑以外的表情，两弯月眉拧得变了形，咬牙切齿地将他脑袋掰正，强摁着解了他的发带，拿篦子细细地替他重新梳理了一遍。</p>

终于一气呵成，将他那些毛毛躁躁的发丝都给驯服了，她由不得舒了口气，“这头是谁给你梳的？”</p>

他受了点惊，盯着镜中她的脸，忘了躲让，乖得异样，“屋里的丫头。”</p>

“这丫头梳得不好。”</p>

他将笑不笑地，“梳个头而已，好不好又有什么要紧？”</p>

西屏脱口要说“要紧”，镜子里瞟他一眼，又没说，搁下篦子走开了。</p>

怪不得她只要一个丫头伺候，许多琐碎的事都是亲力亲为，嫌人做得不好。他从镜子看她，她像是偷瞄了他一眼，睫毛匆匆朝他这边一扇，脸上有点心虚的神气，整个人反倒是活了。</p>

外头却有些死气，街巷上许多人家在门前焚香祭祖，烧纸跪拜，天上云翳沉沉，太阳恐怕不会出来了。烟花三月下扬州，本来前几日还是好天气，可自昨日起便翻了天，像是要下雨，年年如此，由不得人不迷信。</p>

顾儿道：“好在庄子上有避雨的地方，在那头吃午饭，不下雨便罢，下雨就等雨停了再回来。”</p>

张家有些田产，当年张老爹爹过世，都落到了独子张二爷手上。张二爷虽卖了祖宅搬去外乡，可田产倒没舍得卖，庄子上还留着人，又请张顾儿帮忙照看着。</p>

顾儿说起来还有不服，“那时老爹爹一走，要紧的房子地都给了二弟，谁叫人家是张家的独苗呢，仿佛我们这些做女儿的都不姓张。”</p>

西屏与她同乘一车，面对面地笑了笑，“我记得那时候你和老爹爹吵架，当着面就骂他老人家太偏心儿子的话。”</p>

“本来就是嚜。”顾儿乜着眼珠子，“那时你姐夫忙着读书，不大得空去赚钱，上又无公婆帮衬，艰难时我回娘家管他老人家借几两银子，他常常言三语四的，给也给得不痛快。二弟常年在外头胡兴乱作糟蹋银子，他倒说男人家年纪轻都是如此，不是偏心是什么？”</p>

“老爹爹是赌气，不高兴他给你看好的人家你不要，偏捡个穷书生。”</p>

“穷书生怎么了，如今不是混出头了？我就看不惯他那副势利样子。”</p>

张老爹爹是生意人，生意人多半如此，不过待西屏她娘倒很例外。过世的时候西屏她娘也分了些钱，就是为这个，张二爷不高兴，和她娘起了争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