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鹤归（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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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符十年，九月。</p>

两国和谈的条款在反复的推拉中终于敲定。大周皇帝赐尔丹可汗金印朝服，以示两国友好的国书一封，以及回敬北狄赠礼的美人一百名、黄金一千两及名贵药材、奇珍异宝若干。</p>

互市、通商、裁军等算盘统统落空，六部官员绕着秋叶山居走，提起姓楚的就觉得后脖子发凉。</p>

北狄使团一走，羽林卫就从朝中大小官员宅中抄出受贿的黄金、美人无数。朝中一时间人仰马翻，皇帝一肚子火没处发，赶着秋决将一排排脑袋砍了个干净。</p>

楚明彦的病总是好不透，反反复复地咳嗽。他早已习惯汤药随身的日子，对楚识夏的担忧不以为意。楚识夏唯恐夜长梦多，不敢让楚明彦在帝都久留，很快着手安排楚明彦返回云中的事。</p>

“回程的时候宁肯慢些，也不要急着赶路，更不能贪图方便弃官道而抄小路，安全为要。路上要时时注意兄长的身体。药材已经按日子分好，水煎即可，一日三次不可落下。兄长的药食，都必须有人先试过，否则不得轻易入口。”</p>

楚明彦从推开的窗户里注视着楚识夏。楚识夏干练地嘱咐负责护送楚明彦的将领，大到回程路线，小到吃穿用度，连楚明彦御寒的衣物、每日要吃的药有何禁忌，都安排得妥帖周到。</p>

“长乐是被别人照顾大的，小的时候有我，有长安，有玉珠。她以前哪里懂这些。”楚明彦转而看向面前的沉舟，说，“这些年，她吃了很多苦吧？”</p>

沉舟默默地点头。</p>

“那你呢，沉舟？”楚明彦温和又怜悯地问，“这些年，你过得好吗，陛下将你认回来，他待你好吗？太子殿下视你为亲兄弟，还是视你为眼中钉？”</p>

从小养大的小哑巴摇身一变，竟然成了皇帝最疼爱的晋王。白焕在世时都未得到的“晋”一字，轻而易举地就冠在沉舟头上。但沉舟还是从前的样子，话少、表情也少，像是一张不真实的美人图。</p>

“陛下觉得他待我很好。”沉舟思考很久以后回答，“我不喜欢这里，但我不觉得苦。有墨雪在的地方，就不难过。”</p>

楚明彦无奈地笑笑，说：“真是个傻孩子。”</p>

沉舟有点难为情，低头玩桌上的杯子。</p>

“我给你和墨雪准备了婚书。”</p>

沉舟猛地抬头，呆呆地看着楚明彦。</p>

“晋王白臻不能娶云中楚氏的大小姐，”楚明彦微笑着说，“但是沉舟可以和墨雪在一起。”</p>

沉舟脑海中一片空白，刹那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像是一个正常人，一个值得被他人托付的人。他小心翼翼地按下心头的雀跃，生怕阴暗的细枝末节随之暴露，引得楚明彦反悔。</p>

沉舟思维混乱了许久，才在楚明彦宽和温柔的等待中认真地许诺：“我会保护她的。”</p>

“我相信你。”楚明彦摸摸他的头，嗓音温润，“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我和长安都是你的哥哥，云中就是你的家。如果有一天，帝都容不下你，你仍然有地方可以去。”</p>

“你和墨雪要一起回家。”</p>

——</p>

楚明彦发热昏迷的时候，做了一场黑暗漫长的梦。</p>

梦中他是一缕虚无缥缈的魂魄，楚识夏孤身一人撑起镇北王府和阕北四州。为了稳定时局，楚识夏杀了很多人。</p>

夜深人静的时候，楚识夏一个人站在屋檐下望着月亮洗手，脊背单薄易碎。沉舟像是楚识夏的影子，安静而不曾有片刻稍离，只是在楚识夏静默地崩溃时，无声地拥抱住她。</p>

楚明彦曾经思考过，楚识夏桀骜不驯的性格，最后要嫁给怎样的男子才能过圆满的一生。楚明彦甚至想过楚识夏一生都不出嫁，留在镇北王府，在兄长的庇佑下潇洒地活这一辈子。</p>

如果天命注定楚氏要败，如果注定楚家人要在乱世中分崩离析、生离死别，那么至少让沉舟留在楚识夏身边。</p>

让楚识夏在走入杀戮的疯狂时，有人能将她的剑按回鞘中；让她在穷途末路时，仍然有人愿意握住她的手。</p>

临行前，楚明彦将佛珠戴回楚识夏腕间。</p>

“我病着的时候，做了好长的一个梦。”楚明彦握着楚识夏的手，轻轻地在她的鼻尖上刮了一下，“梦里我迷路了，牵着小长乐的手走了很久，才找到出口。醒过来一看，原来攥着你的佛珠。”</p>

楚识夏盯着楚明彦苍白的脸，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松开紧皱的眉。</p>

“长乐，父亲从来没有因为母亲的离世恨过你。”楚明彦突如其来地说，“他最恨的人，是他自己。”</p>

楚识夏心头怔然一松。</p>

楚明彦身体前倾抱住楚识夏，清冽的水沉香包裹住她。</p>

“所以不要再愧疚，不要再悔恨，不要再害怕那句谶言。父亲和母亲没做完的事，你来做；父亲和母亲没打赢的仗，你来打。往前看，放心大胆地和天命争一次输赢。”</p>

“你就是那个要拯救云中的人。”</p>

——</p>

未央宫。</p>

“你到底知不知道轻重，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p>

皇帝愤怒地将砚台砸向阶下跪着的人。雕刻文竹的砚台在沉舟额头上四分五裂，一缕鲜血顺着他的额角流淌下来。皇帝心口一闷，没想到沉舟竟然不躲。</p>

“你为什么带着楚识夏闯内阁？”皇帝回过神来，疾言厉色地质问沉舟。</p>

“内阁与六部拟定和谈条款，镇北王本来就应该在场。”沉舟任凭那缕鲜血模糊视线，连抬手擦一擦都欠奉，语气四平八稳地说，“我什么都没做，只是送她进去而已。”</p>

皇帝被沉舟油盐不进的样子堵得喉咙眼发疼。</p>

沉舟确实什么都没做，但内廷人人皆知皇帝对沉舟的偏爱。本来暗中收到命令的内侍们一见沉舟站在楚识夏身边，误以为皇帝改了主意，才让楚识夏轻而易举地闯进内阁。</p>

内阁与六部在楚明彦病中敲定和谈条款，并不是巧合，而是蓄意为之。</p>

皇帝到今天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出戏在里面，气得立刻把沉舟提进宫来骂。</p>

“镇北王理应在场，楚识夏是镇北王吗？”皇帝拍着桌子骂，“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p>

“陛下要打要罚，沉舟悉听尊便。”沉舟熟练地说。</p>

秋叶山居还有人在等他吃饭，早点打完早点回家。</p>

“你是不是以为朕不舍得打你？”皇帝气得眼冒金星，指着沉舟道，“你莫要仗着朕对你母亲的旧情，就这么放肆！你可知道边境互市是何等大事？错过这一次，可就难有下一次！”</p>

制衡云中楚氏的先机就这么白白丧失，怎么能叫皇帝不愤慨。</p>

“不要再提我母亲。”沉舟冷冰冰地顶撞道，竟是连“陛下”二字尊称也省略了。</p>

皇帝被沉舟的眼神刺得瑟缩，难以置信道：“你怎么敢这么跟朕说话？”</p>

“你不要再提她。”沉舟一字一顿道。</p>

你不配再提她。</p>

“你口口声声说爱山月，可是爱她是多罕见的一件事么？这世上芸芸众生，多的是人爱楼兰的神女，爱她的容貌，爱她的懵懂纯净，爱她的温柔如水。你爱她，就像爱金丝笼里的一只雀儿，把玩她的翎羽，聆听她的歌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