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真哥哥？假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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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辰叹了口气，幽幽道：“小末，你的性情我很了解。此刻，你纵然心生双翼，离心似箭，却也碍于情理道德觉得自己不该去见他。其实，你不必对我心存内疚。原本，你我的这桩婚约，并非你心甘情愿的，只是机缘巧合阴差阳错而已。所以，我不希望这一纸婚约将你束缚得不再是以前的小末，我更不希望你只是因为婚约的束缚才对我心生愧疚。</p>

“你做人与师父一样，规矩周正，万事理为大，以他人为先，自己的感受却置之一边，顾得上便顾，顾不上便割舍。”</p>

他这是第一回如此认真地与我说话，我从没仔细地想过自己，也从不知道，自己在他心里原来是这般模样。</p>

“你若是自私一些、大胆一些、精明一些，你与云洲便不会有这么多的波折误会。可是，你若是自私、大胆、精明，你便不是你，也就不会让我和云洲动心。</p>

“你常常让我想起山间的溪流，溪中的小荷，荷叶上的露珠。有时候娇憨愚钝得让人牙痒，有时候又让人觉得通透得自叹弗如。纵然我再惹了你，你也从不记仇，转眼就对我笑，毫无心机。逍遥门，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你，可惜，你眼里却只有一个人。”</p>

我默然聆听着江辰的话语，嗓子哽得生疼，依旧说不出一个字。</p>

“我送你去见他一面，是真心诚意的，并非虚伪违心。我虽然自负骄傲，却也自恃是个心胸开阔的男儿，若是连这个都容不下，又如何配得上你？”</p>

他的喃喃低语，如小楼一夜听风雨，沉香亭北倚阑干。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同是在刻板上认真细致地篆刻，再提笔蘸墨以蝇头小楷细细地临摹，深刻清晰。</p>

我心里涌动着一份沉甸甸的感喟，再也无法沉默下去，低声道：“江辰，你不要再说了。”</p>

“小末，时辰已经过了，去吧。”他牵起我的手，温暖干爽的手掌，没了下午的潮热。</p>

轿子停在起月楼的时候，江辰将我扶出轿子，柔声道：“我在下面等你。”</p>

我长吸一口气，缓缓踏上台阶。</p>

起月楼前大红色灯笼高高挂起一排，明辉如皓月。我站在廊下情不自禁回头看了一眼。</p>

江辰静静负手而立，正凝眸看我。橘色光影中，他姿容淡定，仪态从容，一如小楼观明月，春山看云起，可是我莫名就是知道，他的心里并非如此，他背在身后的双手，定是紧握成拳。</p>

我转过身去，已有店家小二热情地迎上来，“姑娘里面请，几位啊？”</p>

“我来找人，约好在舒雅阁。”</p>

他一副恍然的模样，忙道：“哦，云大人交代过，小的知道。姑娘这边请。”</p>

我随着他登上二楼的雅间，他一直往里走，我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心开始狂跳起来。</p>

云洲，他要对我说什么？他若是真的说了什么，我又该怎么做？</p>

小二敲了敲门，“云大人，您等的人到了。”</p>

“进来。”</p>

门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我一怔，这声音，并不是云洲，有些像他父亲云知是的声音。今日在摘星楼，我未见其人，只闻其声，虽寥寥数句，但我对他的声音，印象已极其深刻。</p>

门咯吱一声开了。</p>

一位年近五旬的男子站在门内。他气宇华贵，相貌俊伟，威武而不失儒雅，剑眉星目，不怒而威。</p>

“你便是云末吧？”</p>

我慌张地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怎么也没想到来见的人竟是云知是！</p>

他点点头，“来，进来说话。”</p>

我忐忑不安地走进去，他顺手关上门，指了指桌前的椅子，“坐。”</p>

我局促地坐在下首。他撩起袍子坐在我的对面，提起桌子上的茶壶，倒了杯热茶放在我的跟前。</p>

我连忙低声致谢，情不自禁地紧张不安，他约我来，想要怎样？</p>

他默默地打量了我几眼，目光炯炯，犀利如锋。我越发疑惑不安，实在不知道他找我来，所为何事。既然今日云洲的心思已经被他窥破，皇帝赐婚也被他阻止。此刻再来找我，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p>

“我今日找你来，是想说说几十年前的一些旧事。”</p>

旧事？我心里莫名一紧，立刻有一种预感，那些旧事应该与我和云洲有关。</p>

“当年，我祖父跟着高祖皇帝打天下，战死在福建。高祖登基之后，追封我祖父为远志将军，世袭福州守备指挥一职。我大伯年过四旬无子，为了世袭此职便将我过继过来。不料，我十四岁那年，大伯老年得子，生下我二弟知非。知非天资聪慧，被我家人视为掌珠，我对他也是疼爱非常，因为我所承袭的守备指挥之职，本该是他的。</p>

“当时朝局不稳，北有女真，南有倭寇。戚冲将军随着远照大师打女真，我在福建剿匪。一南一北，各负盛名。世人皆称他枪法第一，我剑法第一。我与他虽未谋面却惺惺相惜。他从北疆回来之后回到浙江，我专门带着二弟知非前去拜访，想和他切磋切磋。当时，我们二人功夫相当，但兵器之上他却略占上风，因为剑短枪长。切磋之后，我灵机一动，想起了一件事。”</p>

他抿了一口茶水，又道：“倭寇惯使长刀，那长刀源自唐刀，自遣唐使传到日本，加以改良，又改为双手握刀，更利于劈杀。倭寇凶残，又占着兵器上的优势，屡剿不尽，百十个武士浪人就敢入境杀我数千官兵。而我朝在兵器上一直未能有对付日本长刀的利器，配备的长枪虽能进攻却难以防守，在实战中一直落于下风。我与戚将军比试之后，突生一个念想，若是能将兵器长短结合，兵士互相配合呼应，长枪进攻，短剑或短枪防守，定能制胜克敌。当时我便想到了江湖上盛传的重山剑法，又称鸳鸯剑法。这套剑法世传天下无双，合练无敌。若能找到它，从中化解出一套适宜军中的阵法，实是居功至伟的一件好事。”</p>

听到“重山剑法”几个字，我心里顿时一紧，这件往事，果然与我有关。</p>

“知非知道我的心事之后，自告奋勇要去替我寻那剑法。他在逍遥门有两位好友，一位是江瑞阳，一位是石景。那剑法正是他的好友江瑞阳的家传至宝。”</p>

江瑞阳？我心里猛然一跳，莫非，他是江辰的父亲？</p>

“不料，江瑞阳告诉他，此剑谱二十年前就被盗走，至今下落不明。我发动各种关系，花了三年时间，掷重金才买到一个消息：重山剑法可能是被流金宫盗走。那流金宫是江湖上的邪教魔道，向来不为正派所容。善使暗器、下毒、机关等。流金宫机关重重，几乎无人能进得流金宫全身而退。知非年轻气盛不知深浅，带着石景夜探流金宫，结果两人被擒。当时流金宫宫主的女儿慕容俏不知为何，私自放了他们。知非对那妖女慕容俏一见倾心，慕容俏却对他无意，不假辞色，更不肯将重山剑法交出来。知非心高气傲，又对那妖女爱之入骨，一时冲动，竟施了迷药，想生米做成熟饭，得了她的人再慢慢感化她，将重山剑法交出来，交给我做一番大用处。不料，那妖女失身之后，竟趁知非不妨，一剑将他刺死……”</p>

云知是初时平静，说到这里心情有些起伏波动，浓眉紧蹙。我听到这里，也是一惊，这慕容俏果然是个烈性女子。</p>

“知非死后，我便想找到慕容俏为他报仇。不料，几个月后我派人找到她，她却身怀有孕。我顿时无法下手，因为她说孩子是知非的，我不知道孩子是不是知非的遗腹子，一直派人跟踪她，想看看那孩子到底何时出生，以此来推算是否是知非的孩子。孰知，几个月之后她突然从江湖上消失了，而石景却捡到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孩子的包袱里，只有一张纸，写了生辰八字。石景告诉我，那字，是慕容俏的笔迹。”</p>

听到这里，我几乎不能呼吸，那个孩子，竟会是我？</p>

云知是深深地看着我，沉声道：“若我猜得不错，你便是慕容俏的女儿。可是，你的父亲到底是不是我弟弟知非，我无法确认。所以，我决不能答应你和云洲的婚事。因为，你若是知非的女儿，你和云洲便是堂兄妹；你若不是知非的女儿，你便是我云家的仇人之女。你和云洲，绝不可能在一起！”</p>

这件往事，他信口说来，淡然平静，而对我来说，无疑是滔天骇浪山崩海啸一般。我看着他，竟没有力气说一个字。</p>

原来，如此。</p>

他叹了口气道：“我年岁已高，不想再计较当年旧事；况且知非当年也有过错，即便我再见慕容俏，也不会再执意为他报仇了。只是，云洲是我的独子，我对他寄予厚望，不想他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更不想他为了此事与我反目。这件事事关云家名誉，二叔在他心里又是个英雄，所以，我瞒着他来对你说明其中缘由。往事已逝，我身为长者，对你并无什么成见，你如今已是江家儿媳，我真心希望你和云洲，有各自的幸福。”</p>

他的话不过是将我的上午的死心变成绝望而已。若他说的都是真的，我和云洲的的确确是再无一丝丝可能，除非，我不是慕容俏的女儿。</p>

可是，重山剑法在我手中，我若不是她的女儿，这份绝世珍宝又怎么会这样轻易地就送给我呢？还有，那每年的一份的生日礼物，价值不菲。她定是对我又爱又恨，所以才会生下我便遗弃了，却又忍不住牵挂。这份爱恨交织的理由，也许就是因为，她恨之入骨的云知非是我的父亲？</p>

想到这里，我手脚冰凉，半晌才道：“云大人，多谢你告诉我这些旧事，你若不说，我只怕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p>

“他日慕容俏若来找你，你问问你的父亲是谁，若是知非，我就接你回云家认祖归宗。”</p>

我父亲若是云知非，那云洲便真的是我哥哥了，我一直叫他哥哥，真是一语成谶。我心中绞痛，扶着桌子站起身告辞，生怕再多待一会儿就要昏厥。</p>

“天色已晚，我派人送你回去吧？”</p>

“不了，江辰在楼下等我，云大人保重。”</p>

我硬撑着从楼上下来，扶着楼梯的扶手，一步一步拾级而下，脚步虚浮得像是踩在云朵之上。步出起月楼，只是短短的一小段路，我却似乎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p>

江辰迎过来，“小末，你怎么了？这么快下来？”</p>

我苦笑道：“快么？我觉得很是煎熬漫长。”</p>

他怔了怔。</p>

“刚才，云洲的父亲，亲口告诉了我的身世。”</p>

江辰神色一凛，低声问：“你见的不是云洲？”</p>

“是云知是。”</p>

“他，都说了什么？”</p>

“他说，我是流金宫慕容俏的女儿。”</p>

他猛然一怔，静静地看着我，沉声道：“小末，我不管你的身世如何，你如今是江家的儿媳。过去不知道身世，过得很好；今日知道了，应该过得更好才是。”</p>

我恍惚地苦笑，“是，的确是。”</p>

我的身世，果然是如此不堪，江湖上人人所不齿的邪派流金宫，江湖人口中的妖女慕容俏……</p>

一路上，我觉得自己的魂魄都似游离在身体之外，恍恍惚惚如做梦一般。我情不自禁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不料却将江辰掐得大叫一声。</p>

这并非是梦。这一切，只能说是天意，面对这天意弄人，我无能为力。除了忘记，再无第二条路可走。</p>

知道真相的痛苦如同一支利剑，一直刺激着神经，想要麻木都不可能，就那样一路清醒地痛着。</p>

轿子路过“一衣不舍”，有个念头突然电光一闪，让我心里一惊。</p>

“江辰，停一下，我想进去看一看。”</p>

江辰柔声道：“你要挑衣服么？明日白天我陪你来如何？”</p>

他关切地看着我，似是以为我受了刺激，不太正常、不大清醒。其实，我从没如此清醒过，心中的疑团骤然解开，我甚至觉得，人生如梦，人生如戏，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p>

我挑开轿帘道：“我想现在去看看。”</p>

江辰喝停了轿子，走到大门前叩门。</p>

开门的顾嫂见到我和江辰怔了一下，“这么晚了，少爷和少夫人怎么来了？”</p>

“她想看看衣服。”</p>

顾嫂“哦”了一声，忙笑着将我们迎进去，领到后堂。我走到上回试衣服的地方，顺手拿了几件衣服，仔细看了看，果然。</p>

我对顾嫂微微笑了笑，“这么晚来打扰，实是抱歉。”</p>

“少夫人哪里话，这是江家的店铺，少夫人什么时候来都不算是打扰。”</p>

我拿了一件衣服出了大门，临走又情不自禁回头看了顾嫂一眼，她三十许年纪，相貌端正平凡，不像是有武功的样子。</p>

上了轿子，江辰低声道：“这件衣服，你都不试？”</p>

“不试。”</p>

他默然不语，仔细看了我几眼，道：“小末，你有心事一定要告诉我。无论什么事，我都乐于为你分忧。”</p>

我没有看他，只默默点了点头。</p>

回到归云山庄，我对江辰道：“我想去见见夫人。你先回去休息吧。”</p>

“我陪你去。”</p>

“我有件私事想问问夫人，你，你先回去吧。”</p>

我拿着衣服走进戚夫人的卧房。</p>

戚夫人正在喝茶，见到我进来，怔了一下，“小末，这么快就回来了？”</p>

我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地问道：“夫人，你，知道我的身世吧？”</p>

戚夫人的微笑渐渐消失在唇边，“小末，你为何认为我会知道你的身世？”</p>

我将手里的衣服放在桌上，指着领口道：“从我有记忆起，每年的生日，我都会收到四件衣服，用料做工俱是上乘。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衣不舍‘，也拿了三件衣裙。我向来粗心，若不是小荷包无意中提起，我并未发现这些衣服都有一个相同之处，那就是在领口处都绣了一朵祥云——想必是代表归云山庄的意思。如果我没猜错，以往那些年的衣服都是从归云山庄送到逍遥门的，我想知道，是你让人送的，还是另有其人？”</p>

戚夫人神色一怔，沉默片刻后低声道：“小末，是我送的。”</p>

“你，怎么知道我的生辰？”</p>

“因为，我认识你的母亲。”</p>

我的心瞬间提紧，惴惴地问道：“我母亲是谁？”</p>

我尚存着最后一丝幻想，也许不是慕容俏。</p>

戚夫人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慕容俏。”</p>

再没有一丝怀疑，慕容俏，她的确就是我的母亲。我长长吸了一口气，稍稍平缓一下自己，问道：“听说，她已经在江湖上消失数年，你可知道她现在何处？”</p>

“我不知道。”</p>

“那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世？”</p>

“我与她之间有一件陈年往事，事关江辰的父亲。日后，我自会告诉你。她自从见过我之后，已经在江湖上绝迹了，谁都没有见过她。生死不明。”</p>

“敢问夫人，江辰的父亲，名讳可是瑞阳？”</p>

“是，你怎么知道？”</p>

“方才云大人说的。”</p>

她怔怔地看着我，神色复杂。</p>

我从戚夫人房中出来，发现江辰并未离去，他站在廊下等着我，一脸的凝重。</p>

夜晚的空气很清幽，带着丝丝让人舒爽的凉意。我心里有个念头如一勾新月破云而去。</p>

“江辰，你能将那只金锁还给我么？”</p>

他蹙了蹙眉，问道：“你并不是小气的人，往年的金锁拿去当了买酒喝也未见你心疼过一分一毫，为何送我的这一只，三番两次地要讨回去，你对我，真的这么抠门么？”</p>

我在心里无奈苦笑。那一回讨要是因为不想让大家误会我送他的是定情信物；而这一回，我想要回这个信物，去一趟流金宫。以我的功夫，硬闯流金宫自然是个笑话。我想，我拿着金锁前去，慕容俏若在那里，必定会来见我。</p>

“江辰，我用一用，将来再还给你，成不成？”</p>

他捂着领口，怨声怨气地说：“小末，我对你掏心掏肺，什么都舍得，你怎么就这样小气，生平第一回送我的东西，意义重大，你竟然三番两次地讨要，太让人伤心了。”</p>

他那模样真是让人好气又好笑，我无奈，只好说道：“我只是想拿着它去见一个人，回头定会还你。”</p>

“见谁？”</p>

“你知道。”</p>

他正色道：“那我更不能给你了。”说完，转身就往兰泽园走去，生怕我硬抢似的。</p>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跟在他的身后。进了兰泽园，他径直走到自己卧房前，正欲推门进去，我忙道：“江辰，我今日心情不好，你陪我喝杯酒好么？”</p>

他停住步子，回头奇怪地看着我，“小末，你不是不能闻酒气么？”</p>

“是啊，可是，今日心里实在很乱，想，想借酒浇愁，一醉方休。”</p>

“你连酒气都不能闻，如何饮酒？”</p>

“啊，我想，你喝酒，我在一边，闻闻酒气，啊，说不定，大抵就能醉了。”</p>

我居然能提出这样无理取闹的要求，不禁暗自佩服自己，羞愧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其实，好吧，我想让他喝醉了，我去把他脖子上的金锁偷了来。唉，明明是我的东西，如今却要去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