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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帘漏滴,却是春归消息。离了元夕不过大半月光景,桃李新发,杏染绿荫,陡然打破这委顿的协调。
梦迢捉着裙,用绣鞋底蹭着,总也蹭不掉那冒了两寸的草,索性怠惰而不耐烦地扬起音调,“管家,把这些地缝子里的草拔干净,东一簇西一簇的,看着凄荒,新姨娘住进来哪里好看啊”
那管事的正招呼人挂洞门外的小匾,闻言跑到场院中来打拱,“太太放心。太太再瞧瞧还有哪里不妥当,小的好赶着叫人办。”
梦迢歪着脸,晨光从她额上斜射下来,把两扇睫毛扑在脸颊上,密密长长的,半遮半露着她眼中的轻蔑的刁钻,“你倒省事,新姨娘要进门了,往后可不得巴心巴肝伺候她多得是你的好处嚜。”
这话可不得了,管家忙把腰杆弯得低低的,“小的不敢!这府里是太太说了算,太太说这处房子拨给新姨娘住,要扫洗干净,是太太的话小的才不敢耽误的,并不是为什么新姨娘!”
梦迢抿着嘴笑,正要褒奖他两句,不防梅卿打洞门底下袅娜而来,替她赞了,“你倒乖觉。这就是了,别说一个姨娘,就是来十个八个,这家是谁做主,你摸着你项子上的脑袋好好想清楚。不会巴结就罢了,只怕巴结错了人,怎么死都不知道。”
“嗳、嗳。”管家忙两头作揖,梦迢一挥袖,适才提着神去了。
梅卿擦身走到场院里来,向梦迢一递眼色,两人便行到廊下看新收拾出来的屋子。屋子里陈设精美,一应家私都是髹红黄杨木的,窗根底下那宝榻,更是精雕细琢,成簇的莲花。
卧房里还缺张床铺,墙根下立着个偌大的橱柜,门上绘着几株生机勃勃的莲蓬。打开来,层层叠叠的好衣裳,绫罗绸缎各类料子各样颜色花样,真格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轻抚着那些衣裙,梅卿回首一笑,“姐到底是姐,摆下这么个**阵,谁不着道何况个没见过没吃过的穷丫头。”
梦迢将腰抵在圆案上,别着眼,半个唇角轻巧地弯着,“什么**阵你别冤屈我,我可是真心实意的。”
“真心实意要将这姓张的姑娘套死在这富贵窟窿里”梅卿到底是过来人,一眼就将她看穿,湘裙款动间,满目轻飘着妍丽,无所谓的意味,“也好,眼瞧着我要嫁了,家里没个帮手,如何支撑只盼她是个可造之材,不白浪费姐的粮食。”
梦迢避而不答,转问:“柳朝如那头定下日子了”
一提起,梅卿便目染欢喜,“昨日你忙着盯着这里收拾屋子,还不晓得他与媒人往家来了。搁下了聘礼,定的五月里迎亲。”
好歹姊妹一场,她要出阁,梦迢也难免怅惘。她低着脸望着翘起的脚尖,在悠悠荡荡的尘光里左晃一下,右晃一下,“一转眼你也要出阁了,记得那年在路上拾到你,瘦得跟个枯柳条似的,还当养不活呢,没曾想长这样出挑。”
梅卿笑里泛起微涩,环顾着富丽的屋子叹了声,“多少年了,总算叫我从这金窟窿里脱了身!”
梦迢心里仍旧笃定她脱不了这个身,只是不再扫她的兴,闭口微笑着。
梅卿又问:“屋子收拾好了,几时接那张家姊妹进来”
“快了。”梦迢浅步行到窗畔,将糊窗的细纱抚一抚,“这窗纱要换个银红的,还得费个三五日功夫,还有张床没打好。落后拣个好日子,就使轿子去接。”
按夫妻俩商议的,原是该孟玉亲自去接。可是不巧,隔两日泰安州庞大人来了封信,说是上回运到底下的盐各大商贾贩售一空。都是些新做贩盐买卖的人,见如此红利,高兴得不得了,要与孟玉这头订下桩大买卖。
庞大人不能私定,只好写信来请孟玉往泰安州与各商贾商榷。孟玉接了信,先往章弥府上去了一趟。
章弥在书房里慢踱两圈,不说可或不可,轻结着皱巴巴的眉头反问:“近来似乎董墨那头可有什么风声没有”
“没听见。”孟玉在椅上缓缓摇首,思想一阵,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秦循想安稳告老,自然想方设法拦阻他,免得引火上身嘛。”
“尊夫人那头呢也没听见什么动向”
孟玉又一思想,提着茶盅摇头,“没有,要有她早同我说了。况且董墨看她不过是个平民女子,哪里会同她说官场上的事情”
章弥仍似有些不放心,缓缓坐回上首官帽椅上,“近日来风平浪静的,我反倒有些心里不安似的……泰安州那头是要多少盐”
“信上说是三百石。”孟玉心里不是不知道他所担忧,可他不比章弥,他的前途正是一个险一个险涉来的,他习惯了不安稳。
他睐章弥一眼,搁下盅笑了笑,“楚大人初列内阁,在京里正是缺银子的时候,咱们这里不抓紧些,只怕他接不上啊。”
章弥盯着袖口,抬手理了理,“孟大人倒是十分体恤楚大人……”他弹了弹袖,笑着将腕子搁在桌上,“好吧,你去与他们把价钱提得高些,这些做买卖的,最会压价钱,可别着了他们的道。我这头筹备出盐的事情。”
议定事情,孟玉要辞去,章弥又笑呵呵请他留步,使人抱了个匣子出来捧给他,“令姨妹要出阁了,我与她……”说着,他捻起须色眼微熏,“怎么也算相识一场,除了陪给她几百两银子,这里还打了副头面,算是送她的贺礼,烦孟大人捎带回去给她。”
揭开匣子一瞧,全副的金头面,亮堂堂地铺在朱红的缎布上,泛着璀璨的光。那光由孟玉笑眼中一闪而过,他接下来作揖,“那我就替梅卿多谢大人的厚礼,她必定欢喜。”
“不客气不客气,替我带个话给她,就是嫁了人,也不要忘了旧朋友才好哇,还该常来常往才是。”
孟玉这厢归家,只把头面匣子交给小厮,吩咐送去给梅卿,他懒得与梅卿搭话,一径往西园正屋里来。赶上梦迢午睡刚起,懒洋洋地朝帘外要茶。
单闻声音,孟玉便能想到她那模样,必定是裙衫轻盈,行不动瘦腰肢。
打帘子进去,她果然歪在榻上,半饧着眼皮等茶吃。孟玉解下腰上的玉珏,将穗子悬在她脸上搔她痒痒。梦迢噌地掀开眼,一把夺了去,“你讨不讨厌!”
他只管笑嘻嘻地坐在她后头,将她搂着,“怎么自打我齐河回来,就不见你往小蝉花巷里去”
冷不丁提起这一茬,梦迢眼色变了变,嗤笑一声,“不是为你娶小的事情忙么你那新姨娘住的屋子我不盯着收拾谁给你盯着”她收收相叠的腿,把裙理着,“况且我告诉董墨回无锡去了,两处地方,山高水远的,哪有这样快回来”
孟玉歪着脸睇她须臾,笑脸转得几分难堪,“好端端的,怎么告诉他要回无锡去”
梦迢不看他,只是低头理裙,“常日家见着,反倒生出厌烦,你是男人你不懂你们男人嚜,就得时时吊着才像个哈巴狗似的在后头追。”
说得有理,可不是因为这个。孟玉看她如照镜,太知道她了。他们是一样的,别的事情上都生着一副熊心豹子胆,凭他什么身份地位的人,都敢去惹。唯独牵涉到一点爱意,就恨不能缩着脖子将手脚都藏起来。
她是动了些凡心了……
他松开环在她腰上的手,散漫地拔座起来,满屋子闲踱步,“恐怕还得劳烦你一桩事。我要往泰安州去一趟,云生巷那头,还得劳烦你去接。”
“去泰安州做什么”
“年前去的盐都售罄了,那几个新做盐的商人想多要些,我得亲自去与他们洽谈。晨起才往章弥那里去了一趟,与他商议了,明日就启程。”
提起章弥,他不由笑道:“章弥也不知怎的,有些畏首畏脑放不开手脚的样子,说近日董墨那头没什么动静,反倒心慌。依我看,没什么好心慌的,既然做了这些事,就得将脑袋押在案上等人来取。怕死,哼,那就什么都别想。再说楚沛在京里高坐着,只晓得朝我们底下的伸手要银子,不捧给他,从前辛苦都得鸡飞蛋打。我还等着秦循告老,把我安插.进布政司呢。”
一筐话说完,将梦迢心里存的几点疑虑提上来。正思想,他忽然回身笑问:“你常与董墨来往,在他身边有没有听见过什么风”
上回斜春提起的那位姓绍的大人蓦地随窗外梧桐闪进梦迢眼中,可不知怎的,她却抬眼一笑,“没有,他怎么会与我说这些事”
话音甫落她才思想,为什么要瞒他连她自己也觉得惊诧。大约是为心里那一道渐渐撕开的裂缝。
那是条细细的口子,董墨、张银莲、或者更多的人与事很可能会将它越扯越大。尽管她竭力在缝补,但她本能的有所保留。
不知孟玉是怎样想的,他有没有相同的预感
他只是点点头,笑叹着,“是了,我也是这么告诉章弥的。”说话又落回她身后坐着,脸歪在她肩上讨好地笑一笑,“只能劳烦你了,去替我把人接回来。”
梦迢斜瞥着眼,笑骂一句:“你讨个小妾,还要我做太太的去接给外人知道,还不说我贤良得过了头我不去,随便你使谁去。吹锣打鼓的,我个女人去接算怎么回事呀”
“我的好太太,求求你了成么”孟玉握住她两个肩,呵呵地将她轻晃,“什么笙笛锣鼓一概不要了,就预备顶轿子将人抬进来就是。”
梦迢给他摇得钗珰相撞,叮叮当当地引出她清丽的笑声。过一阵,那笑脸还没落下去,忧思已由心头浮上喉间,她叹一声,“玉哥,你说,这世上还有像咱们这样的夫妻么”
“有的吧。”孟玉也落寞了几分,“世间形形色色的人与事,千奇百怪什么都有。”
言讫,他缓缓起身,要往泰安州去,好些事情还要吩咐。走到帘下,忽然听见梦迢喊他。回头去望,她歪着脸,眼里凄寂地映着窗畔一点春光,轻盈的无力,“玉哥,我还是想同你做一辈子夫妻的。咱们俩,多般配。”
她的面庞里溢着一丝想而力所不能及的悲色,触动起孟玉同样无能为力的一缕哀感。他难得赤忱地笑了,“我也是。”
他擦身出去,管家又擦身进来,说是姨太太的床打好了,请太太去瞧。梦迢吃尽一盅茶,跟着过去,果然见小厮们正往屋里搬一张黄杨木架子床。
那床上着油光光暗红的漆,两边及上头罩屏上雕的是囍字纹,一个扣一个的,倒瞧不出是个字了,像理不尽头枝的一簇花。床像缠满藤蔓的笼子。
梦迢叫摆在墙根底下,她绕着床摸一摸,曲折的藤枝像在她手上活过来,从她的指尖攀到手腕、胳膊、将她整个人缠住了。
她猛地抽回手,盯着腕子怔了须臾,扭头来笑,“这床打得好,要给师傅赏钱。只是预备的帷子有些不配了,换副颜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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