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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移物转,挂上一副鹅黄的纱帐,正对着向阳的窗,显得那黄又嫩又娇,明艳动人。风一吹,轻纱掠起,仿佛软绵绵的被褥上盘腿坐着位素面天然的姑娘,手肘撑在裙上,微微塌着背将这床顾盼一圈。
那眼里含着似喜似悲的怨念,鼓着腮帮子口是心非地抱怨:“谁叫你给我私自挂上帐子了我不喜欢这颜色,瞧着像个娇娇小姐挂的,我可不是,我就是个平民丫头,不配这颜色!”
董墨想着梦迢回来必定要这样说,自己便坐在窗户底下笑了声。窗户也换了明瓦,比先前透亮清澈,淌进他眼里去。
斜春回首望他一眼,心里只装着不透,仍招呼小丫头挂帐子。挂好了才行到窗下问:“爷瞧瞧这样子好不好只是不知道姑娘喜不喜欢。”
董墨敛了笑,摆出一贯的冷态,“挂也挂了,喜不喜欢由不得她。你们收拾收拾回去吧。”
“爷不一道回去么”
“我再坐会。”
他私自留下来,也无事可做,到厨房里去转了转。里头收拾得清爽干净,虽然冷锅冷灶,但支摘窗下的阳光落了一块在土灶上,整间凉悠悠的厨房也变得明黄温热。
像是灶下生着火,噼噼啪啪地烧断了枯木。锅里似乎也有饭食香,叮叮咣咣的铲子响。烧的什么菜不要紧,他是最不在意吃穿的,食不过果腹。然而在这间破旧的厨房里,人世是有味的。
他徒然地接了锅盖瞅一眼,又笑着阖上,往正屋里去了。就在新打的那张床上,他睡下去,痛快安稳地做了一场酣梦。
睁眼见小厮立在床前,陪着笑脸,“园里来传话,说柳大人使小厮往家去请了一趟。”
董墨只得起身,领着小厮遐暨柳朝如家中。这一头业已换了新样,屋子都新上了漆,先前几个残旧的白绢灯换作几个四角红宫灯,绕着三面屋舍挂了一圈,窗户上也换了崭新的竹青茜纱。
迎面进去,董墨调侃了一声,“这才像是要成亲的样子,你总算也肯上了心。”
柳朝如一壁招呼小厮看茶,一壁请他坐,“可不要打趣我,我哪里有功夫想这些还是半月前孟玉的夫人使了个管家领着小厮过来装潢的。”
“孟大人的夫人”董墨不禁想到那鹦哥似的尖嗓子,浑身毛孔蓦地又颤栗起来,“看来倒是真心嫁妹,连这些也为你想着了。”
“大约是吧,夫人倒细心,派人来说我母亲不在济南,家中无人操持,恐怕想不到这些,便帮着料理料理,也是为了她妹妹过来住得好些。”
不时茶来,柳朝如笑着请他,“你吩咐的事,有些眉目了。我这里接洽上个济南的盐商,专往南京跑盐的,他因知道我是南京人,正在南京遇到桩官司,托人带信给我,想叫我在南京替他说说话。我暗里查了查,此人在南京将盐价压得很低,按行市根本没多少利可挣。他这样的价钱卖,必定本钱就低,盐税上一定是有亏空的。”
董墨端起茶笑了笑,“自然了,商人嘛,哪里会做赔钱的买卖只是要叫他自砸饭碗将勾结盐运司的事情抖落出来,他哪里愿意”
“我正为这个找你商议。他在南京犯了桩官司,得罪了南京兵部的人。南京六部,哪里有我说话的份恐怕得你去与兵部的人说一说,暗里给他下些绊子逼他就范。”
语毕,董墨在茶碗杯沿睇他一眼,心下对他有些刮目相看,却没说什么,只慢条条搁下白瓷碗,“也好,就从这人身上将孟玉章弥等人拉扯出来。他在南京犯的什么事”
柳朝如道:“据他信上所说,是他的商队在运盐途中撞见了一行官兵,官兵借机勒索,生了些拳脚。商队的人报到他那里,他因在南京县衙有干系,叫县令将那行官兵里领头的一个抓了去,不由分说打了人二十杀威棒。不想那官兵却是兵部侍郎的侄子,因争强好斗,兵部侍郎特将他安插在营里磨性子。那日他并未勒索,只不过看着两边拉扯,他气不过,帮着营里兄弟动的手。那县令的这一顿板子,便将官司扯大了。”
董墨听了一笑,“什么乱账。这商人还在南京其家人呢”
“被兵部捆去了。家人嚜,听说开春后都接去了南京小住,原是打算入夏送回济南来的。这信便是他的家人叫人送来给我的,求我帮着讨个情。”说到此节,柳朝如自嘲地笑了笑,“真是高看我了。”
董墨缄默须臾,笑眼阴沉,“兵部我有人,明日我便修书一封到南京,将他与家人都移交到南京都察院去。他就是不顾自己的性命,不见得连家人的铱嬅性命都不顾了。什么时候说了,什么时候放他,否则扣他个栽赃陷害朝廷命官的罪,我看他吃不吃得消。”
一番商定,柳朝如送董墨出来,迎面暖风扑朔,院角的那片新发的韭菜像绿的浪,一层一层地朝前推着。新种的芥菜也拔了个头,远远望着,像是从那残旧的砖缝里泼洒了满地翠色。
朔风退减,泉城又春,可见没什么是永不更改的,连孟家那终日死气沉沉的暗井的缝隙里,也能拔.出一株翠色。
也恰是这日,梦迢领着一队婆子丫头往云生巷里去迎银莲。梦迢坐在前头马车里,各媳妇婆子皆捧着成衣布匹,最尾是一顶朱红大轿,八人抬的。除了吹打班子,这排场不像是纳小,倒像是正经娶妻。
彩衣撅着嘴陪坐车内,左右有些不高兴,“这样大的体面,便宜她了。太太这样厚待她,仔细她进门蹬鼻子上脸!”
梦迢端坐着,唇角弯着冷弧度,语调在凝重里透着轻盈,“富贵不能常迷眼,又如何迷人的心窍呢冯倌人也好,张银莲也罢,也许对你老爷不一样,可对你太太我来讲,都是一样的。”
“太太是想,叫她顶梅姑娘的差”
“要不叫你顶”梦迢掐着她水嫩嫩的腮帮子,玩笑了句。
彩衣偏着脸让一让,嘴撅得高高的,顷刻又笑盈盈地挽她的胳膊,“太太才舍不得呢,太太护着我的。”
在彩衣心内,自打家中败落,梦迢就是她的天。可梦迢的天呢她挑开帘缝了望,那碧青浩渺的天浮在万千楼宇上,被参差的檐角割得七七八八。
晴天底下,银莲早早地就立在门首迎着,穿着妃色折枝纹的软绸比甲,里头是玉白的对襟长春衫,底下套着水红的纱裙,头上只戴着支前日管家送来的凤尾金钗。
得了话孟玉不来,是梦迢来接她,慌得她连问她妹子穿戴妥不妥当。她妹子说了几回了,已有些不耐烦,“哪里都好。姐姐怕她做什么,有老爷护着,还怕她吃了你不成”
“不单是怕,也要敬呀。”银莲够着脑袋望,才叫呼啦啦一裙人打巷子里涌入。
马车轿子皆进不得,梦迢只得走进来,被婆子丫头拥着,穿着件酡颜对襟长衫,底下半截苍色的素绡裙,光洁的额上贴着颗小小的红宝石花钿,虚笼笼的云鬟里只戴了支茉莉绢花。一副装扮简单又不失颜色,清丽又不失端庄。
银莲眼瞧着人近了,对上那双眼睛,只觉如冰雪消融的清泉,冷蛰蛰的冰人,然而脸上却是莞尔轻盈。她一时不知该如何举措,迎上去,只把脸低垂着。
“抬起头来我瞧瞧。”
那声音也如溪水,琤琮里透着凉意。银莲慌了一霎神,徐徐端起脸来,对上的还是副和软笑颜。
“果然好相貌。”梦迢又望一眼边上的玉莲,什么都没说,领身进门,“进去略坐坐,你的东西叫他们搬到车上去。”
蹀躞正屋,几个婆子丫头拥着梦迢端坐到榻上,银莲在下跪着奉承,“太太请吃茶。”
梦迢接了来,观她睫毛发颤,心里有些意满,像两旁仆妇笑了一笑,“姨娘像是有些怕我,你们告诉给她听,我素日可不可怕。”
一婆子忙接嘴,将银莲搀扶起来,“姨娘处久了就晓得了,我们太太是外头看着厉害,性子却软。”
那彩衣立在梦迢边上,摆足了架子,笑里带着威慑,“没什么好怕的,只要姨娘上敬长辈,中侍老爷太太,做好自己的本分,在府里没人问您的不是。”
梦迢瞥她一眼,拉了银莲的手来握在掌中轻抚,“别听她说话吓你,这丫头是听见老爷娶小,替我抱不平呢。小孩子家懂什么你不要多心呀。”
“不敢,凡事只听太太吩咐。”叫这些人团团围住,一句软一句硬的,早糊弄得银莲没了主意,只顾点头。
其间抬眼,近近看梦迢,如月下花影,亦幻亦真,清艳动人。银莲益发谨慎了,在旁不发一言,凭着小厮搬她两个箱笼。
一盅茶的功夫,梦迢松了她的手,朝窗外望一眼,笑道:“好了,咱们走吧,回府还得去拜见老太太与梅姑娘。只是老爷往别处去了,你的洞房花烛夜可就得冷清了。也不怕,该是你的跑不落,过些时就回来了,再补上就是。”
说着一堆人笑嘻嘻地出去,到巷口挤破一堆瞧热闹的人,该上轿的上轿,该登舆的登舆。
巧在董墨打柳朝如家出来,说要走走,一路吹着春风而来。看见前头一行喜气洋洋的队伍,随口问小厮:“谁家娶妻,这样热闹。”
那小厮忙向路人打听一阵,有知情的告诉了,他上来回话:“说是孟府台纳妾。”
“纳妾”董墨望着前头那一行,不冷不淡地剪起胳膊,“这样大的场面,还当是娶妻呢。既是孟府台娶小,怎的不见孟府台在马上”
“听说孟府台往州县去了,是他夫人代他来迎新姨娘。就连这排场也是夫人料理的,知道的都夸她贤德呢。”
董墨又想起那副尖尖嗲嗲的嗓子,便笑着摇首,“天底下真有如此贤良的女人就连宫里的皇后娘娘偶然也要吃些闷醋,这位夫人还真是个传奇。”
说话间,那当头的马车已缓缓驶来,周遭围着六个丫头小厮。窗上与门首的车帘子皆是藏蓝的,打小小的窗框里伸出一条细细的胳膊来,酡颜的氅袖给卡在臂弯里,底下露着半截皓白的小臂,腕上戴着个紫水晶的细镯子,手上坠着张青莲紫的纱绢,在风里飐飐扬着。
董墨往边上让了让,那绢子就打他肩上掠过去,像一只纤柔的手,轻触了他的心一下,又怯懦而曼妙地缩回去。他回头望一眼,那马车向着前头、被两排房子的檐角磨折得曲折的天空驶去,行的路也是有些弯折的,仿佛驶入一方难填恨海。
他忽然为这陌生的女人感到些难言的沉闷。
作者有话说:
董墨:即使你不在我身边,我身边也围绕着关于你的传闻。
梦迢:请你认清真的我,不要听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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