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人生长恨水长东（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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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制止和谈的奏折一律被弹压，连裴首辅也毫无办法。皇帝连带着对连上十六道奏折驳斥北狄狼子野心的镇北王心怀不满，朝中见风使舵之辈便蜂拥而至，攻讦云中楚氏为一己私利不顾大局，助推和谈促成。</p>

楚明彦只好沉默。</p>

祥符十年，清明。</p>

“互市交易粮食、盐铁和马匹？这是哪个恬不知耻之徒拍的马屁，要连祖宗的基业一同葬送出去吗！”裴首辅勃然大怒，公然将奏折掷于地面，怒斥道，“将金铁卖出去，好叫北狄人用我们大周铸造的铁器刺进大周男儿的胸膛吗？你怎么不把自家祖宗的脑袋送给北狄人装酒喝？”</p>

户部尚书毫不畏惧，不疾不徐地说：“首辅此言差矣，北狄人丁稀薄，莫说贸易，就算是白送给他们，对我们大周而言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北狄蛮子种不出粮食就去抢，卖给他们总好过年年打仗吧？”</p>

“那你倒是说说，在何处互市？”裴首辅冷笑一声，“拥雪关内外皆有重兵把守，岂能城门大开，由商贾之流来去自如。若有差池，你九族的脑袋都不够砍。”</p>

“好了。”</p>

珠帘后的皇帝终于出声，打断了这场无休止的争吵。</p>

“昔日太宗皇帝在边境大开互市，万国来朝，天朝威严无上。互市一事，盐铁确实不宜充作贸易，但裴卿说得太严重了。”皇帝淡淡道，“这件事就交给户部来办吧。”</p>

裴首辅面色凝重地看着户部尚书领旨，一脸志得意满的模样。</p>

——</p>

“太宗皇帝时，四海宾服，万国来朝，边境互市无有敢冒大周威严者。如今北狄人虎视眈眈，怕是一边和我们做生意一边磨刀，只等拥雪关城门打开，便冲进来烧杀掳掠。”</p>

楚识夏重重地将酒杯搁在桌面上，杯底几乎被震碎，刻薄而冷冰冰地评价道：“蠢货。”</p>

裴璋也不敢问“蠢货”二字骂的是户部尚书还是皇帝，一后背冷汗地摸摸鼻尖，说：“我们帮着陛下铲除了庄松柏，扳倒了摄政王，如今剩下个许得禄夹着尾巴做人，朝堂却成了陛下的一言堂。只要是陛下想做的事，没有人拦得住。”</p>

楚识夏又骂了句市井中盛传的低俗脏话。</p>

裴璋听得直揉耳朵。</p>

“你楚家已经遭了难，镇北王被陛下斥责贪图军功。我裴氏若是再强加阻挠和谈一事，怕是下一个被陛下记恨的就是我们裴家。”裴璋幽幽叹气，道，“我们几个人里，竟然是你最先看明白了陛下。”</p>

楚识夏阴沉着脸色喝酒，一言不发。</p>

“比起陛下，其实我觉得你更在意尔丹。”裴璋忽然说，“是有什么隐情吗？”</p>

“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是个很危险的人。”</p>

楚识夏摇晃着酒杯，看着杯中破碎的倒影，有些出神地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向敌人俯首称臣，换取喘息的时机。要知道，这段时间内只要有人扰乱军心，他好不容易聚拢的北狄十二部联盟就会分崩离析。他敢这么做，是因为他有足够的把握——这些人不会背叛他，或者说，不敢背叛他。”</p>

裴璋不懂行军打仗的事，听完也是一头雾水地摇摇头，只觉得尔丹大约是个很有胆略的人，与中原人脑海中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北狄蛮子截然不同。</p>

两人一坐一蹲，静默得像是两座粗制滥造的木雕。</p>

楚识夏扎起裙角，像是种田的农户一般蹲在檐下，喝最便宜的烧刀子，一脸的杀气。裴璋矜持地拢起真丝袍角，坐在廉价的草席上，连褶子都一一捋整齐。</p>

铁匠巷照看院子的老头挥舞着锄头，在院子墙角里种菜。</p>

云卷云舒，阳光明媚。</p>

“那么，现在你想怎么办？”裴璋打破这片静谧，问。</p>

“这个问题，我解决不了。”楚识夏淡淡地说。</p>

和谈已成定局，云中楚氏唯一的退路就是厉兵秣马，随时防备北狄人发难的那一天。</p>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的土腥味盈满她的心肺，像是下一秒就要有嫩芽顶开土壤冒出来。她低头看着手腕上被摩挲出一层莹润光泽的佛珠，陷入苦涩复杂的思绪。</p>

如果有一天，云中爆发战事，楚识夏甚至无法肯定自己能回去。</p>

——</p>

晋王宅。</p>

沉舟背靠着窗户坐着，阳光从他的头顶擦过，落在面前的地板上。雪白柔软的猫咪趴在沉舟的肩头，沉舟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猫的脊背。猫舒服地发出呼噜声，甩动的尾巴扫过沉舟的下巴。</p>

一道人影从隐秘处的窗户滚进来，在沉舟面前跪定。</p>

“洛南山，见过家主。”少年伏首道。</p>

“什么事？”沉舟眼皮子都没抬，困倦地说。</p>

“遵家主令，属下等人在阕北附近找到了陈邦等人的踪迹。”</p>

自从白焕兵败宣德门之后，陈邦、白煜和陈氏最重要的几个人都失去了踪迹。海捕文书发下去也是大海捞针，这些人就像是彻底消失了一样。沉舟怀疑过，是否是山鬼氏的残党掩护他们逃走，但又很快否定了。</p>

九幽司拿钱办事，陈氏落败，山鬼氏无利可图，没有理由继续效忠他们。</p>

“找到了？”沉舟眉峰一跳。</p>

“属下找到了陈邦。”洛南山说，“他死了。”</p>

摄政王的尸体是在山崖下一架坠毁的马车中被发现的。洛南山发现他的时候，他的尸体已经被层层覆盖的雪冻得硬邦邦的。洛南山剥开他身上的冰层，发现了致命伤。</p>

“他的心口被人捅了一刀。杀人者应该不熟练，所以用的是这种没有血槽的匕首，即使捅进去了也没办法放血。这个人应该和摄政王非常亲近，所以有机会从正面袭击，否则用这种刀，应该从背后割喉才对。”</p>

洛南山将丝帕中包裹的匕首捧到沉舟面前。</p>

沉舟放开猫，拎起匕首端详起来。这是一把相当精巧的匕首，刀柄上缀着明黄色的流苏，镶嵌着各色米粒大的宝石，最为瞩目的是一颗猫眼玛瑙。这样华丽的刀多半是名贵的礼物，而非杀人所用。</p>

沉舟的指尖从刀锋上拂过，面无表情地说：“这是三皇子的东西。”</p>

沉舟和白煜只打过几次照面，但白煜时常戴着这把匕首招摇过市，声称是皇帝在某次秋猎中赏赐他的，颇为骄傲。事实上连皇帝本人都不记得这回事。</p>

洛南山愣了一下。</p>

“白煜杀了摄政王。”</p>

沉舟说出这个推断，自己也有些不敢置信。</p>

——</p>

春鸾殿。</p>